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 第十八章 绝望-《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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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红雪道:“这次只怕是你错了!”

    公子羽道:“我没有错,有很多事都能证明,除了我之外,你就是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人!”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壁上的那幅画,慢慢地接着道:“你能活着走进这屋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不是运气。”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绝不是。”

    画上的人物繁多,栩栩如生,画的仿佛是一段段故事。每一段故事中,都有一个相同的人。这个人就是傅红雪。他面对这幅画时,第一眼看见了他自己——

    阴暗的天气,边陲上的小镇,长街上正有两个人在恶斗。一个人白衣如雪,手里却挥舞着一柄鲜红的剑,另一人掌中的刀漆黑。

    公子羽道:“你应该记得,这是凤凰集。”

    傅红雪当然记得,那时凤凰集还没有变成死镇,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燕南飞!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燕南飞。”

    在第二段画面上,凤凰集已变成了个死镇,烟雾迷漫中,两个人跪在傅红雪面前。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五行双杀。”

    然后就是马鞍中的毒蛇,鬼外婆的毒饼,明月高楼上的毒酒。

    荒凉的倪家废园中,一个赤足的年轻人正在他刀下慢慢地倒下去。

    公子羽道:“杜雷本是江湖少见的好手,他的刀法是从苦难中磨练出来的,虽然有些骄矜做作,我还是想不到你一刀就能杀了他!”

    傅红雪道:“杀人的刀法,本就只有一刀!”

    公子羽叹道:“不错,念动神知,后发先至,以不变应万变,一刀的确就已够了!”

    这一刀不但已突破了刀法中所有招式的变化,也已超越了形式和速度的极限。

    卓夫人道:“让我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能从孔雀山庄那地室中逃出来!”

    孔雀山庄变为一片瓦砾,卓玉贞就已在画面上出现。天王斩鬼刀怒斩奔马,郝厨子车前炖肉,明月心和卓玉贞被送入孔雀山庄的地室,公孙屠出现,卓玉贞地室中产子……

    看到这里,傅红雪的手足已冰冷。

    卓夫人道:“她是根绳子,我们本想用她来绑住你的手,你心里若是一直惦记着她和那两个孩子,你的手就等于被绑住了。”

    一双手已经被绑住了的人,当然就不值得公子羽亲自动手。

    卓夫人叹道:“但是我们却想不到,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杀了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那时你们已准备让她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她杀杜十七?”

    卓夫人道:“因为我们还要利用她做最后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们要她用那两个孩子逼我拿出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卓夫人点点头,道:“直到那时候我们才相信,阴阳大悲赋并没有落在你手里,因为我们知道你为了那两个孩子,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居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居然没有死在她手里,更可惜的是,你居然狠不下心来杀她!”

    于是画幅上就出现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孩子,正将一匙鸡汤喂入傅红雪嘴里。邻家的老妪正在杀鸡,戴着茉莉花的小婷正在街头的小店中买酒,肥胖的酒铺老板看着她的胸膛,带着淫猥的笑意。他却已醉倒在那低俗的斗室中,仿佛已渐渐习惯了那种卑贱的生活。

    卓夫人道:“那时我们本来以为你已完了,就算你还能杀人,也只不过是个疯狂的刽子手,已不值得公子对付你!”

    公子羽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武林中最强的一个人。

    卓夫人道:“如果你已不是武林中最强的人,就算死在阴沟里,我们也不会关心的,所以那时我们已准备找别人去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能杀我的人也不多。”

    卓夫人道:“我们至少知道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夫人道:“你自己。”

    傅红雪立刻又想起那凄苦绝望的声音,足以令人完全丧失求生的斗志。无论谁都想不到他到了那种时候,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也许就因为他有这种勇气,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如果连他自己都能击败自己,又何必公子羽亲自出手?

    公子羽道:“所以你现在总该已明白,你能活着到这里来,绝不是运气。”

    傅红雪再问一遍:“你这么样做,只因为你一定要证明你比我强?”

    公子羽道:“不错。”

    他眼睛忽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悲哀和讥诮之意,道:“因为这一切都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享受,你若能胜了我,这一切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这一切?”

    卓夫人道:“这一切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一切,其中不但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誉和权力,甚至还包括了我。”

    她笑了笑,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你能胜了他,连我都是你的。”

    03

    推开门走出去,是条漫长的甬道,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公子羽已推开门走出去,然后再回身。

    “请,请随我来。”

    卓夫人并没有跟着傅红雪走出来,现在他们已走到甬道的尽头。

    尽头处也是道雕花的木门,精美而沉重,里面一间空阔的大厅中,有个宽广的石台,四面角落上,都有个巨大的火炬。

    公子羽慢慢地走上去,站在石台中央:“这就是我们的决斗之处。”

    傅红雪道:“很好。”

    平坦的石台,明亮的火炬,无论你站在哪里,无论面对着哪一个方向都一样。屋子里甚至连一点风都没有,你出手时的准备和速度,绝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

    公子羽显然并不想在天时地利上占他的便宜。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石台两旁,各有三张宽大舒服的椅子,距离石台的边缘,都正好是七尺。

    公子羽道:“我们交手时,只能让六个人来观战,他们也就是这一场决斗的证人,你可以任意地选择出三位。”

    傅红雪道:“不必。”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往往会决定在一件很小的事上,有自己的朋友在旁边照顾,总比较安心些,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权利?”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朋友。”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这权利你还是不妨保留,我找来的人之中,如果有让你觉得不安的,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傅红雪道:“很好。”

    公子羽道:“你连日劳累,精神体力都难免差些,不妨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候,所以决斗的日期,也由你来选择!”

    傅红雪迟疑着,道:“明日此刻如何?”

    公子羽道:“很好。”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我再来!”

    公子羽道:“你不必走,我已经在这里为你准备了居室衣服,你可以安心休养,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可以负责替你办到。”

    傅红雪道:“看来这的确好像是场很公平的决斗。”

    公子羽道:“绝对是的。”

    傅红雪道:“我的棺材你想必也早已准备好了。”

    公子羽居然并不否认,道:“那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特地从柳州运来的,你若想先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道:“你已看过?”

    公子羽道:“我看过。”

    傅红雪道:“你很满意。”

    公子羽道:“很满意。”

    傅红雪淡淡道:“那就够了。”

    公子羽的反应更平淡,道:“现在你也许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红雪道:“是的。”

    华丽的丝绒窗帘掩住了日色,屋子里黝暗如黄昏。

    外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傅红雪已完全清醒。

    刚才他居然睡着了。他并不是被剑声惊醒的,他忽然醒来是因为室里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苗条修长的人影,斜倚着窗棂,背对着他,在一件柔软的丝袍下,依稀可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

    她知道傅红雪已醒来,并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悠悠地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

    高贵优雅的声音,柔和优美的体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傅红雪没有反感。

    卓夫人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已过得腻了,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击败他?”

    卓夫人道:“不错,我的确希望你能击败他,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击败他的一个人,你击败他之后,我的生活才会改变。”

    傅红雪道:“胜者就能得到一切?”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红雪道:“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个好妻子,他也不必冒这种险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证明他比你强。”

    傅红雪冷冷道:“证明给谁看?这里难道另外还有个主宰他命运的人?他这么样做,也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夫人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惊讶,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傅红雪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我会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他。”

    她慢慢地走过来,腰肢柔软,眼波如水:“我虽然不能算是个好妻子,却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也应该看得出的。”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不妨再看看。”

    这句话说完,她身上柔软的丝袍已滑落。

    傅红雪的呼吸停顿——他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所见过最完美无瑕的胴体。一个高贵的女人,忽然赤裸在自己面前,这种诱惑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道:“只要你能战胜,这一切都是你的,但现在却还不是。”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红晕。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丽的黄昏,屋子里如此安静,充满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香气。

    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却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轻盈地走了,走出门,忽又回眸一笑,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别人来陪你。”

    傅红雪握紧双手,忽然问道:“卓玉贞是不是在这里?”

    卓夫人点点头。

    傅红雪道:“去找她来,立刻就来。”

    卓夫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要求。

    傅红雪冷冷道:“你刚说道,只要是我要的,你们都可以为我办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她?你为什么不选明月心?”

    傅红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带她来?”

    她忽又沉下脸,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贞,你喜欢的一向都是她那种低贱毒辣的女人。”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这次她走的时候,已不再回头。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冲动愤怒?只为了傅红雪要找的是卓玉贞?

    一个美丽狡黠而冷静的女人,通常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继续着。别人为了这一战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若为了女人们烦恼,岂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她若真的还没有死,落在这些人手里,遭遇也许比死更悲惨。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她了。

    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内疚的事,总是会尽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间夜已很深,屋子里一片黑暗,外面却有了敲门声。

    “什么人?”

    “是卓姑娘,卓玉贞卓姑娘。”两个丫环扶着卓玉贞走进来。

    她打扮得很美,乌黑的头发上戴满了珠玉,一件鲜红的披风长长地拖在地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现在她当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冷冷地看着傅红雪,面无表情。

    丫环们放下纱灯,吃吃地笑着,悄悄地走了。

    卓玉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来的?”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找我来报仇?”

    傅红雪道:“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本来有几件事要问你。”

    卓玉贞道:“现在呢?”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不想问,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贞道:“你不想报复?”

    傅红雪道:“不想。”

    卓玉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并不怪她,她说这种话,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事。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动去伤害别人时,总是会说些刻毒的话去伤人的。她伤害别人,也许只不过因为要保护自己。

    他并不怪她,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远莫要再见。他忽然发现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战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定要击败这个直到此刻还在不停拔剑的人,只有战胜这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

    可是卓玉贞却偏偏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来?”

    傅红雪道:“就算我不该叫你来的,现在你还是一样可以走。”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傅红雪在问什么,嘴里只是不停地反复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眼泪忽然滚落面颊。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鲜红的披风散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是真的血。鲜血已染红了她赤裸的胴体,她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傅红雪的人跳起来,心却已沉下去。

    卓玉贞咬着牙,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为什么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就因为我要你来,她就将你折磨成这样子?”

    卓玉贞笑了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她虽然不让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愿让你碰别的女人,因为……”

    她的笑比哭更悲惨,她还想说下去,但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傅红雪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卓玉贞又笑了笑,眼帘已合起,一阵浓烈的药味从散开的披风里传出。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药物麻木。

    据说在遥远的天竺,尼罗河畔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着一种美丽而奇异的花朵,叫作罂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体,也能麻醉人的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也正如这种花一样,在她那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动着的血,竟比罂粟的花汁更毒。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为了不愿让傅红雪碰别的女人?

    她和傅红雪相见还不到半日,为什么就有了这种疯狂的妒忌?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忌?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去推门。如果门已从外面锁上,如果门是铁铸的,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心里已有了准备。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门外没有人,漫长的甬道中也没有人,只有那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响。

    他沿着这声音传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长而曲折,每间屋子的距离都很远,也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才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拔剑声。

    他还是推开门走进去。他又走回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贞已不见了。

    屋子里还是同样幽静,虽然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桌菜。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六样很精致的菜,还是热的,还有一盘竹节小馒头,一锅粳米饭,一缸还没有开封的酒。

    现在他实在很需要喝一点酒,但是他却又走了出去。

    同样的甬道,同样静寂,他的走法却已不同。他本来走得很慢,现在走得快些,本来是往右走的,现在却往左。

    又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又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无声。这里的门,形式雕花还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刚才他走出来时,并没有掩上门,这扇门却关着。

    他推开门走进去,他已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冷静。可是他走进这扇门,还是不免很难受,因为他又看见了那桌菜;他又走进了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菜还是热的,竟似比刚才还热些。

    酒缸下却多了张短柬,字写得很秀气,显然是女子的字迹:

    明月本无心,何必寻月?

    小饮可酣睡,不妨独酌。

    傅红雪坐了下来。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坐下来,因为他已发现,无论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他还是会走回这里,还是会看见这一桌好像永远都不会冷的饭菜。

    他也想勉强自己吃一点,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发现不对了。刚才他看见的六盘菜,其中有一碟松鼠黄鱼,还有一碟是糖醋排骨,虽然他只看了一眼,可是他记得很清楚,他对醋的酸味道一向特别敏感,但现在这六道菜却全是素的,满满的一锅粳米饭变成了一锅粳米粥。

    他终于发现这里并不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这里的每间屋子,不但门户相同,里面的家具装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样,连他自己都已分不清,他原来住的是这间屋子,还是刚才那一间?

    床上的被褥凌乱,显然已有人睡过,刚才睡在这张床上的,究竟是他还是别人?如不是他,那么是谁?

    这个神秘而奇怪的地方,究竟住着些什么人?

    第二十四章神秘老人

    01

    寝室后还有间小屋,里面隐约的有水声传出。

    他忍不住走过去,门是虚掩着的,他只看了一眼,全身的热血就几乎全都冲上了头顶。

    寝室后这小屋竟是间装修得很华丽的浴室,池水中热气腾腾,四面围着雕花的玉栏杆,栏杆上挂着件宽大的白布长袍。

    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浴池里,雪白的皮肤光滑如丝缎,腰肢纤细,臀部丰圆,修长挺直的双腿,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傅红雪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头上的三千烦恼丝都已被剃得干干净净,顶上还留着受戒的香疤。

    这个入浴的美人,竟是个尼姑。

    傅红雪并不是没有看过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赤裸的女人,可是一个赤裸着的尼姑,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尼姑的胴体之美,虽然令他目眩心动,但是他也绝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他立刻冲了出去,过了很久之后,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种奇怪的想法:“这尼姑会不会是明月心?”

    这不是没有可能。受过了那么多打击挫折之后,明月心很可能已出家为尼,但他却再也没有勇气回去查证了。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一扇门,同样的雕花木门,仿佛也是虚掩着的,这间屋子是不是他原来住的那间,他已完全无法确定。

    屋子里住着的说不定就是明月心,也说不定是那心如蛇蝎般的卓夫人。

    既然来了,他当然要进去看看。他先敲门,没有回应,轻轻将门推开一边,里面果然也有一桌菜;现在本就正是吃饭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要吃饭的。

    一股酥酥甜甜的味道,从门里散出来,桌上的六盘菜之中,果然有一样松鼠黄鱼,一样糖醋排骨。

    转了无数个圈子后,他又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正准备推门走进去,突听“砰”的一声响,门竟往里面关上了。

    一个冰冷冷的女子声音在门里道:“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站在外面?快走!”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

    他听得出这声音,这是明月心的声音,他忍不住问:“明月心,是你?”

    过了半晌,他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以为明月心一定会开门的。

    谁知她却冷冷道:“我不认得你,你快走。”

    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是不是已被人所看管,不敢跟他相认?

    傅红雪突然用力撞门。雕花的木门,总是要比朴实无华的脆弱得多,一撞就开了。

    他走过去,一个人正站在床前冷冷地看着他,却不是明月心,是卓夫人。

    她看来也像是刚从浴池中出来的,赤裸的身子上,已裹了块柔软的丝巾,丝巾掩映间,却使得她的胴体看来更诱人。傅红雪怔住。

    卓夫人冷冷道:“你不该这样闯进来的,你应该知道现在我是别人的妻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和明月心依稀有些相似。傅红雪直视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秘密来。

    卓夫人道:“我已将卓玉贞送去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傅红雪道:“因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就是明月心。”

    屋子里没有声音,卓夫人脸上也没有表情,就像是戴着假面具。

    也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或许这也不是,但这些都已不重要,因为傅红雪现已明白,无论她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只要他已知道她就是明月心,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她动也不动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淡淡道:“世上根本没有明月心这么样一个人,明月根本就是无心的。”

    傅红雪承认。

    有心的明月,本就像无刺的蔷薇一样,只有在传说和神话中才会出现。

    卓夫人道:“也许你以前的确在别的地方见过明月心,可是那个人也正像你以前的情人翠浓一样,已不存在了。”

    难忘的旧情,永恒的创痛,也许就因为她知道他永远都不敢再面对那样一张脸,所以才扮成那样子,让他永远也看不出她的伪装。

    到了有阳光的时候,她甚至还会再戴上一个笑口常开的面具。然后她又忽然失踪了,明月心也就永远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还是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杀卓玉贞。”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忌?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种奇异的红晕,道:“你杀她,只因为你恨我。”

    她脸上那种高贵优雅的表情也不见了,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怨恨。

    ——没有爱的人,又怎么会有恨?

    “明月心为你而死,你却连提都没有提起过她;卓玉贞那么样害你,你反而一直在记挂着她。”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已不必说。

    她忽然大声道:“不错,我恨你,所以我希望你死。”

    她转身走入了后面的小屋,只听“扑通”一声,似又跃入了浴池。可是等到傅红雪进去看她时,浴池中却没有人,小屋中也已没有人。

    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响,仿佛就在窗外,但是拉开窗帘,支起窗户,外面却是一道石壁,只有几个通气的小洞。从这些小洞中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她是怎么走的?那小屋中无疑还有秘密的通路,傅红雪却已懒得再去寻找,他已找到他要找的人,也知道她为什么要杀卓玉贞。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着明日的那一战。在这里等虽然也一样,但他却不愿留在这里,推开门走出去,拔剑声在甬道中听来仿佛更近。

    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没有法子安心休息的,卓夫人也绝不会放过他。她一定会想出各种法子来扰乱他,让他焦虑紧张,心神不定。虽然他并没有对不起她,虽然是她自己要失踪的,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默契。可是她绝不会想到这些的。

    一个女人若是要恨一个男人时,随时都可以找出几百种理由来。这件事之中虽然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他却已不愿再想,只要能击败公子羽,所有的疑问都立刻会得到解答,现在他又何必多想?

    若是败在公子羽手下,这些事就更不必关心了,无论对什么问题来说,死都是种最好的解答!

    就在这时,他又找到了一扇门,拔剑的声音,就在门里。

    这一次他有把握,拔剑的声音,的确是在这扇门里发出来的。

    他伸手去推门,手指一接触,就发现这扇雕花的门竟是钢铁所铸。

    门从里面闩上,他推不开,也撞不开,敲门更没有回应。就在他已准备放弃时,他忽然发现门上的铜环光泽特别亮,显然经常有人的手在上面抚弄摩挲。

    铜环并不是女人的乳房,也不是玩物。若没有特别的原因,谁也不会经常去玩弄一个铜环。

    他立刻找出了这原因。他将铜环左右旋动,试验了数十次,就找出了正确的答案。

    铁门立刻开了。

    拔剑的声音也立刻停止!

    他走进这屋子,并没有看见拔剑的人,却看见了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巨大宝藏。

    02

    珍珠、绿玉、水晶、猫儿眼,还有其他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宝石,堆满了整个屋子。

    一间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的屋子。这些无价的宝石、珠玉,在它们的主人眼中看来,并不值得珍惜,所以屋里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一堆堆珠宝,就像是一堆堆发亮的垃圾,零乱地堆在四周。

    屋角却有个铁柜,上面有把巨大的铁锁,里面藏着的是什么?难道比这些珠宝更珍贵?

    要打开这铁柜,就得先打开上面的铁锁,要开锁就得有钥匙。

    但世上却有种人用不着钥匙也能开锁的,这种人虽不太少,也不太多。何况这把锁制造得又极精巧,制造它的巧匠曾经夸过口,不用钥匙就能打开它的人,普天之下绝不会超过三个。因为他只知道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三位妙手神偷,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第四个人。

    傅红雪就是第四个人。

    他很快就打开了这把锁,柜子里只有一柄剑,一本账簿。

    一柄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傅红雪的瞳孔收缩,他当然认得出这就是燕南飞的蔷薇剑。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他的剑在这里,他的人呢?

    账簿已经很破旧,显然有人经常在翻阅。这么样一本破旧的账簿,为什么值得如此珍惜?

    他随便翻开一页,就找出了答案。这一页上面写着:

    盛大镖局总镖头王风二月十八入见误时,奉献短缺,公子不欢。

    二月十九日,王风死于马下。

    南宫世家二公子南宫敖二月十九入见,礼貌疏慢,言语不敬。

    二月十九夜,南宫敖酒后暴毙。

    “五虎断门刀”传人彭贵二月二十一入见,办事不力,泄露机密。

    二月二十二日,彭贵自刎。

    只看了这几行,傅红雪的手已冰冷。

    在公子羽面前,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误,结果都是一样的。

    死!只有死,才能根本解决一件事。

    公子羽绝不让任何人还有再犯第二次错误的机会,更不容人报复。这账簿象征着的,就是他的权力,一种生杀予夺,主宰一切的权力,这种权力当然远比珠宝和财富更能令人动心!

    ——只要你能战胜,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耀和权力!

    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们,艰辛百战,不惜令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为的是什么?

    这种诱惑有谁能抗拒?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双眼睛正在铁柜里看着他。

    铁柜里本来只有一本账簿、一柄剑,现在竟又忽然出现了一双比利锋更锐利的眼睛。

    四尺见方的铁柜,忽然变得又黑又深,深得看不见底,这双眼睛就正在最黑暗处看着他。

    傅红雪不由后退了两步,掌心已沁出了冷汗。他当然知道这铁柜的另一面也有个门,门外也有个人。

    现在那边的门也开了,这个人就忽然出现。

    可是骤然看见黑暗中出现了这么样一双眼睛,他还是难免吃惊。然后他立刻就看见了这个人的脸:一张满布皱纹的脸,须发都已白了,已是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可是他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充满了无限的智慧和张力。

    老人在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夜眼,你一定已看出我是个老人。”

    傅红雪点点头。

    老人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你,我只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道:“你也希望我击败公子羽?”

    老人道:“我至少不想你死。”

    傅红雪道:“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人道:“没有好处,我只希望这一战能真正公平。”

    傅红雪道:“哦?”

    老人道:“只有真正的强者得胜,这一战才算公平。”

    他的笑容消失,衰老的脸立刻变得庄严而有威——只有一向习惯于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有这种坚韧表情。

    他慢慢地接着道:“强者拥有一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也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得到这一切。”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的改变,忍不住问道:“你认为我比他强?”

    老人道:“至少你是唯一有机会击败他的人,可是你现在太紧张,太疲倦。”

    傅红雪承认。他本来一直想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但是却没有做到。

    老人道:“现在距离你们的决斗还有八个时辰,你若不能使你自己完全松弛,明日此刻,你的尸体一定已冰冷。”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从这里走出去,向右转三次,左边的一间房里,有个女人躺在床上等着你。”

    傅红雪道:“谁?”

    老人道:“你用不着问她是谁,也不必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你!”

    他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而冷酷!

    “像你这样的男人,本该将天下的女人当作工具。”

    傅红雪道:“工具?”

    老人道:“她就是唯一可以让你松弛的工具。”

    傅红雪沉默。

    老人道:“你若不这样做,出门后就向左转三次,也可以找到一间房子。”

    傅红雪道:“那屋里有什么?”

    老人道:“棺材。”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命令我?”

    老人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神秘诡谲。

    就在笑容出现的时候,他的脸已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03

    傅红雪穿过一堆堆珠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这些无价的珠宝在他眼中看来,也只不过是一堆堆垃圾而已。

    他出门之后,立刻向左转,左转三次后,果然就看见了一扇门。

    一间空房中,只摆着口棺材。上好的楠木棺材,长短大小,就好像是量着傅红雪身材做的;棺盖上还摆着套黑色的衣裤,尺寸当然也完全合他的身材。

    这些本就是特地为他准备的,每一点都设想得很周到。他们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死了之后,那本账簿上必定会添上新的一页——

    傅红雪某月某日入见,紧张疲倦,自大愚蠢,公子大乐。

    某月某日,傅红雪死于剑下。

    这些账他自己当然看不见了,能看见的人心里一定愉快得很。

    棺材冰冷坚硬,新漆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先转入那间藏宝的屋子,里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

    他却没有停下来,又右转三次,推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可以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他走进去,掩上门。他知道床在哪里,他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床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是什么人?

    他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工具,可是他也知道那老人说的是真话,一个人若想使自己的紧张松弛,这的确是最有效的法子。

    屋子里很静。他终于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轻而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是春日吹过草原的微风。

    他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等我?”

    没有回应。

    他只好走过去,床铺温暖而柔软,他伸出手,就找到一个更温暖柔软的胴体,光滑如丝缎。

    她已完全赤裸。他的手指轻触她光滑平坦的小腹,呼吸声立刻变得急促。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还是没有回应,却有只手,握住了他。

    长久的禁欲生活,已使他变得敏感而冲动,他毕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身体已有了变化。

    急促的呼吸声已变为销魂的呻吟,温柔地牵引着他。他忽然就已沉入一种深邃温暖的欢乐里。

    她的身子就像春日中的草原般温润甘美,不但承受,而且付予。

    隐约痴迷中,他仿佛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受这种欢乐时的情况;那次也同样是在黑暗中,那个女人也同样成熟而渴望。但她的给予,却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要让他变成一个男人,因为那正是他准备复仇的前夕。

    第二天他醒来时,果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而且活力更充沛。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消耗”有时反而可以让人更充实。

    潮湿的草原在扭动蠕动。

    他伸出手,忽又发现这个完全赤裸的女人头上却包着块丝巾。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不愿让他抚摸她的头发,还是因她根本没有头发?

    想到浴池中那雪白圣美的背影,他不禁有了种犯罪的感觉,可是这种罪恶感却使他觉得更刺激。

    于是他就完全沉没在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欢乐的肉欲里,他终于完全松弛解脱。

    他终于醒了。

    多年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甜蜜过,醒来时身旁却已没有人,枕畔还留着幽香,所有的欢乐却都已变成春梦般不可追寻。

    屋子里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摆好饭菜,后面的小屋池畔栏杆上,还挂着件雪白的长袍。

    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温水中泡了半个时辰,再略进饮食后,他就又有了那种充实满足、活力充沛的感觉,自觉已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切。

    就在这时,门已开了。

    卓夫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讥诮之意,冷冷道:“你已准备好了?”

    傅红雪点点头。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来。”

    04

    拔剑声已停止,甬道中静寂如坟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软,风姿绰约,显得高贵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没什么不同。

    因为他已完全冷静,冷如刀锋,静如磐石。

    他必须冷静。公子羽就在前面一扇门里等着他,这扇门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走入的最后一扇门。

    卓夫人已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若想逃走,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出路。”

    她的笑容高贵优雅,声音温柔甜蜜。

    傅红雪却已看不见,听不见。他推开门,笔直走了进去,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来。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05

    公子羽手里没有握剑,剑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他斜倚着石台,静静地等着傅红雪走过来,脸上还是戴着可怕的青铜面具,冷酷的眼神,却远比面具更可怕。

    傅红雪却好像没有看见,既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这把剑,他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生死,无胜负,无人,无我。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只有在心境完全空灵清澈时,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还得要超越速度的极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古往今来的宗师名匠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火炬高燃。

    公子羽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仿佛也有了生命,表情仿佛也在变化。

    他的眼神却是绝对冷静的,忽然问道:“你是否已决定放弃?”

    傅红雪道:“放弃什么?”

    公子羽道:“放弃选择见证的权利!”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找一个人。”

    公子羽道:“谁?”

    傅红雪道:“一个铁柜中的老人。”

    公子羽的眼睛里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可是立刻又恢复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其实他当然知道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争论,立刻道:“那么我放弃。”

    公子羽仿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只好让我找的六个人来作见证了。”

    傅红雪道:“很好。”

    卓夫人道:“第一个人就是我,你反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第二位是陈大老板。”

    门外立刻有人高呼!

    “请陈大老板。”

    能够为这一战作见证的人,当然都很有身份,有这种资格的人并不多。

    可是这位陈大老板看来却是个平凡而庸俗的人,肥胖的圆脸上虽然带着很和气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心里的畏惧。公子羽道:“你当然是认得这位陈大老板的。”

    傅红雪道:“我想,这位陈大老板也认得你。”

    陈大老板立刻赔笑道:“我认得,一年前我们就已在凤凰集上见过面。”

    ——荒凉的死镇,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

    ——陈年老酒。

    ——陈家老店。

    傅红雪当然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闻不见。

    公子羽也不在意,却淡淡地问陈大老板:“你们很熟?”

    陈大老板道:“不能算很熟,左右只见过一次面。”

    公子羽道:“只见过一次,你就记得!”

    陈大老板迟疑着,道:“因为自从这位客官到过小店后,小店就毁了,凤凰集也毁了,我……”

    他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里却仿佛有泪流下。

    幸好公子羽已挥了挥手,道:“请坐。”

    卓夫人立刻扶住他,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了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陈大老板道:“我不……不会……”

    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世无敌的两大高手决斗,作见证的却在号啕大哭,这种事倒也少见。

    公子羽声色不动,淡淡道:“陈老板不但老实敦厚,而且见多识广,作见证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道:“是。”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公子羽也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道:“第三位是藏珍阁的主人倪宝峰倪老先生。”

    门外也立刻有人高呼!

    “请倪老先生。”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昂首而入,看着傅红雪时,眼睛里充满怨毒和仇恨。

    无论什么样的人,若是看见杀了自己儿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还能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已经不是件容易事。

    倪宝峰已坐了下去,坐在泪流满面的陈大老板旁,眼睛还是在瞪着傅红雪。

    公子羽道:“倪老先生是武林前辈,不但识宝,而且识人。”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能够请到倪老先生来作我们的见证,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傅红雪道:“是。”

    公子羽道:“我请来这三位见证你都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正如国手对弈,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所以连心情都受不得半点影响。”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他们都没有影响你?”

    傅红雪道:“没有。”

    公子羽看着他,眼睛里居然还没有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傅红雪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这三人是他的仇人也好,是他的情人也好,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次决斗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他也全不在乎。

    卓夫人远远地看着他,倪宝峰和陈老板也看着他,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也不知是惊奇,是畏惧,还是佩服。

    公子羽却仍然神色不动,道:“第四位是九华山的如意大师。”

    门外当然有人高呼!

    “请如意大师。”

    看见这人慢慢地走进来,傅红雪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一直不败的堤防,突然崩溃。

    第二十五章最后一战

    01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李白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南四十里,即汉时泾县、陵阳二地。

    三国时孙吴分置临城县境,至隋废,唐置青阳县,以在青山之阳为名,属池州府,青山在县北五里,逾梅家岭,与贵池接壤。

    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峰龙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见其山峰并峙,如莲开九朵,改之为九华山。

    书籍上有记载:“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之为九华山。”

    青阳县志上也有记载:“山近县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岭十一,泉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涧溪潭之属以奇胜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阳明曾读书于此山中,与李白书堂并名千古。

    诗仙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故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笔墨间,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迥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他们的诗是这样的: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阴壑,飞流喷阳崖。——韦权舆

    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九华山不但是诗人吟咏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场。

    《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经》上记载的是:“地藏受释尊付嘱,令救度六道众生,决不成佛,常现身地狱中,以救众生之苦难,世称幽冥教主。”

    《地藏本愿经》二卷,唐实义难陀译,经中记载:“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后召地藏大士永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亲者皆得报本荐亲,咸登极乐。”

    这本书多说地狱诸相及追荐功德,为佛门的孝经。

    经中又说地藏菩萨救度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所以“九华剑派”不但剑术精绝,同时也有诗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剑派,九华山并不在其内,因为九华山门下的弟子本就极少,行踪更少出现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传九华派已与幽冥教合并,同时供奉的两位祖师,一位是地藏王菩萨,另一位就是诗酒风流、高绝千古的李白。

    据说这位青莲居士不但是诗仙,也是剑仙,九华的剑法,就是他一脉相传。直到千百年后,江湖中又出现位奇侠李慕白,也是九华派的嫡系。

    这些传说使得九华派在江湖人心目中变得更神秘。九华门下的弟子,行踪也更诡秘,近年来几乎已绝迹于江湖。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让傅红雪吃惊的原因,令他吃惊的,是如意大师这个人。

    如意大师着白袍,蹬芒鞋,赤足,摩顶,神情严肃,眸子有光,看来无疑是位修为极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来仿佛已近中年,身材适中,容貌端正,举止规矩有礼,一张表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足以令人吃惊之处,无论任何人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和佛门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谨守清规的尼姑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虽平凡端庄,一双玉手美如春葱,柔若无骨。她赤着芒鞋,不着鸦头袜,露出一双底平趾敛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宽大柔软,一尘不染,遮盖着她绝大部分身体。

    没有人会去幻想一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

    傅红雪却不能不想。

    ——栏杆上的洁白僧袍,浴池中的丰美胴体,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温暖光滑的拥抱,还有那双牵引他进入梦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个成熟而充满渴望的女子联想在一起,虽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却偏偏不能不想。

    虽然他对一切事都已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可是这规矩严肃的中年尼姑,却使得他的方寸大乱,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如意大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庄严肃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撕开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个女人,可是他还是勉强忍耐住。

    他仿佛听见她在问:“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傅红雪施主?”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红雪。”

    卓夫人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诡谲。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们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师驻锡九华,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侠的名声。”

    如意大师道:“贫僧虽然身在方外,对江湖中的事,却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问道:“大师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如意大师沉吟着,居然点了点头,道:“仿佛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天色昏黑,并没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师虽然看不清他,他却一定看清了大师的。”

    如意大师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为这位傅大侠是夜眼,在黑暗中视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师的脸上,仿佛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傅红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清她,只不过隐约地看出了她的胴体的轮廓。

    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力不知不觉中已受到损伤,那一定是他在见到铁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难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种可以令人感觉变得迟钝的魔力?他为什么不让傅红雪看见黑暗中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后的两位见证也被公子羽请了进来,傅红雪竟没有注意这两人是谁。

    他的心又乱了。他不能忘记昨夜的事,也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作工具。

    陈老板的哀恸,倪宝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变得令他无法忍受。

    还有那柄鲜红的剑。这柄剑怎么会到了公子羽手里?剑在他手里,燕南飞的人呢?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公子羽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露出真面目?

    02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

    傅红雪终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远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度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庄严,别人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尊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一生事迹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本像,世传以肉身得道,于峰头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珑,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度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清宁安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擦,口中喃喃低呢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一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子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已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

    然后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就慢慢地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于开口,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你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本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飞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

    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有些事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自己的命运呢?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红雪抬起头时,大厅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个人。

    她正在看着他,等他转过头,才缓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胜就是胜,胜者拥有一切,负者死,这却是半点也假不得的。”

    她也叹了口气,道:“现在燕南飞已死,你当然已……”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燕南飞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飞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难道不是?”

    傅红雪道:“绝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开,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缓缓自台下升起。

    傅红雪道:“是铜镜。”

    卓夫人道:“镜中还有什么?”

    镜中还有人。傅红雪正站在铜镜前,他的人影就在铜镜里。

    卓夫人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看见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见了公子羽,因为现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沉默。她说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时沉默虽然也是种无声的抗议,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绝顶聪明,从如意大师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红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现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为什么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忽然道:“现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现在是的。”

    傅红雪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现个比你更强的人,那时……”

    傅红雪道:“那时我就会像今日之燕南飞。”

    卓夫人道:“不错,那时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红雪。那时你就已是个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妩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内江湖中绝不会再出现比你更强的人,所以现在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尽情享受所有的声名和财富,也可以尽情享受我。”

    傅红雪的刀已握紧,道:“你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远是。”

    傅红雪盯着她,手握得更紧,握着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闪,铜镜分裂,就像燕南飞脸上的青铜面具般裂成两半,铜镜倒下时,就露出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03

    铜镜后是间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张华丽的短榻。

    这老人就斜卧在榻上。他已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是已受过天地间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着年轻。这双眼睛,就是傅红雪在铁柜里看到过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此刻正在看着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刀锋似已在眼里,盯着他道:“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谁。”

    老人道:“谁知道?”

    傅红雪道:“你。”

    老人道:“为什么我知道?”

    傅红雪道:“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并不是否认,至少他这种笑绝不是。

    傅红雪道:“公子羽所拥有的名声、权力和财富,绝不是容易得来的。”

    世上本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尤其是名声、财富和权力。

    傅红雪道:“一个人对自己已经拥有着的东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体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有找一个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认。

    傅红雪道:“你要找的,当然是最强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飞!”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确很强,而且还年轻。”

    傅红雪道:“所以他经不起你的诱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来一直做得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他败了,在凤凰集,败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对他来说,实在很可惜。”

    傅红雪道:“对你呢?”

    公子羽道:“对我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

    公子羽道:“既然已经有更强的人可以代替他,我为什么还要找他?”

    傅红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应他,只要他能在这一年中击败你,他还是可以拥有一切!”

    他再强调:“我是要他击败你,并不是要他杀了你。”

    傅红雪道:“因为你要的是最强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道:“他认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练拔剑,只可惜一年后他还是没有把握能胜你。”

    傅红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赋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错了。”

    傅红雪道:“这也是他的错?”

    公子羽道:“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早已在我手里。”

    傅红雪闭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他纵然能得到,还是未必能有取胜把握。”

    传说中的一切,永远都比真实的更美好。傅红雪明白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强,因为你有种奇怪的韧力。”

    他解释:“你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打击。”

    傅红雪道:“所以这一战你本就希望我胜。”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会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决战时太紧张。”

    傅红雪又闭上了嘴。现在他终于已明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都已变得很简单。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拥有一切!”

    傅红雪道:“没有人能真的拥有这一切,这一切永远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我现在还是傅红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缩,道:“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

    傅红雪道:“是的。”

    瞳孔收缩,手又收紧。握刀的手。

    过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个老人。”

    傅红雪承认。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红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种很奇怪的笑,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和哀伤。

    傅红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苍苍白发。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有时并非因为岁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忧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老的?”

    傅红雪知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会老得很快。欲望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说出来。

    公子羽也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傅红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为我老,所以我比你强。”

    他说得很婉转:“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红雪。”

    傅红雪道:“我是个死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坐了下来,坐在短榻对面的低几上。

    他很疲倦。经过了刚才那一战,只要是个人,就会觉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里却很振奋,他知道必将有一战,这一战必将比刚才那一战更凶险。

    公子羽道:“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傅红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叹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愿让你死。”

    傅红雪知道。要再找他这么样一个替身,绝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傅红雪道:“我也没有。”

    公子羽道:“你什么都没有。”

    傅红雪不能否认。

    公子羽道:“你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傅红雪道:“我只有一条命。”

    公子羽道:“你还有一样。”

    傅红雪道:“还有什么?”

    公子羽道:“声名。”

    他又在笑:“你若拒绝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还要毁了你的声名,我很有法子!”

    傅红雪道:“你好像什么都有。”

    公子羽也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有财富,有权力,手下的高手如云。”

    公子羽道:“我要杀你,也许并不需要他们。”

    傅红雪道:“你什么都有,只少了一样。”

    公子羽道:“哦?”

    傅红雪道:“你已没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红雪道:“就算公子羽的声名能永远长存,你也已是个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紧。

    傅红雪道:“没有生趣,就没有斗志。所以你若与我交手,必败无疑。”

    公子羽还在笑,笑容却已僵硬。

    傅红雪道:“你若敢站起来与我一战,若能胜我,我就将这一生卖给你,也无怨言。”

    他冷笑,接着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着公子羽。他的手里有刀,眼睛有刀,话里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真的站不起来?还是因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红雪已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着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可是别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只有崇敬。

    无论谁看着他时都一样。

    他的手一直握紧着刀柄,却没有拔出来。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已是个死人。

    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躯壳还存在也没有用的,他知道她为什么按住公子羽,因为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个,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不管他是老了也好,是死了也好,都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

    所以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这一点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几时才明白?春蚕的丝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时才能吐尽?

    04

    夕阳西下。傅红雪站在夕阳下,站在孔雀山庄的废墟前,暮色凄迷,满目疮痍。

    他抽出一封素笺,摆在他朋友们的坟墓前。

    雪白的纸,死黑的字。

    这是公子羽的讣闻,传遍天下的讣闻,无疑也震动了天下。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人总是要死的。

    他长长吐出口气,抬头望天。暮色已渐深,黑暗已将临。

    他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平静,因为他知道黑暗来临的时候,明月就将升起。

    05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对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桥流水。

    一双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丽,如此温柔。

    她轻轻在问:“你几时才下定决心,肯这么做的?”

    “直到我真正想开的时候。”

    “想开了什么?”

    “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的手也轻轻按在她的手上,“人活着,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心安快乐。若是连生趣都没有,那么就算他的声名、财富和权力都能永远保存,又有什么用?”

    她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温柔。

    她知道他真的想开了。

    现在别人虽然都认为他已死了,可是他却还活着,真正地活着,因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个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么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够。

    “我知道公孙屠他们一定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毒种。”

    “毒种?”

    “那就是我的财富和权力。”

    “你认为他们一定会为了争夺这些而死?”

    “一定。”

    她又笑了。笑得更温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因为他要为她赎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乐。

    现在一切都已成过去。

    他把酒对青天,却没有再问明月何处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处。

    06

    一间寂寞的小屋,一个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艰苦,可是她并无怨天,因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着去出卖自己。也许她并不快乐,可是她已学会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忍受。

    现在一天又已将过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一定要洗完这篮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着串小小的茉莉花,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个人。

    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

    她的心开始跳,她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她的心又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是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

    此时此刻,世上还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这时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完

    飞刀又见飞刀

    关于飞刀

    01

    刀不仅是一种武器,而且在俗传的十八般武器中排名第一。

    可是在某一方面来说,刀是比不上剑的,它没有剑那种高雅神秘浪漫的气质,也没有剑的尊贵。

    剑有时候是一种华丽的装饰,有时候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刀不是。

    剑是优雅的,是属于贵族的,刀却是普遍化的,平民化的。

    有关剑的联想,往往是在宫廷里,在深山里,在白云间。

    刀却是和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的。

    人出世以后从剪断他脐带的剪刀开始,就和刀脱不开关系。切菜、裁农、剪布、理发、修须、整甲、分肉、剖鱼、切烟、示警、扬威、正法,这些事没有一件可以少得了刀。

    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刀,就好像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米和水一样。奇怪的是,在人们的心目中,刀远比剑更残酷更惨烈更凶悍更野蛮更刚猛。

    02

    刀有很多种,有单刀、双刀、朴刀、戒刀、锯齿刀、砍山刀、鬼头刀、雁翎刀、五风朝阳刀、鱼鳞紫金刀。

    飞刀无疑也是刀的一种,虽然在正史中很少有记载,却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与传奇性。

    至于“扁钻”是不是属于刀的一种呢?那就无法可考了。

    03

    李寻欢这个人物是虚构的,李寻欢的“小李飞刀”当然也是。

    大家都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李寻欢这样的人物,也不可能有“小李飞刀”这样的武器。

    因为这个人物太侠义正气,屈己从人,这种武器太玄奇神妙,已经脱离了现实。

    因为大家所谓的“现实”,是说在现代这个世界中的人们,而不是李寻欢那个时代。

    所以李寻欢和他的小李飞刀是不是虚构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物是否能够话在他的读者们的心里,是否能激起大家的共鸣,是不是能让大家和他共悲喜同欢笑。

    本来谁也不知道李寻欢和他的飞刀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经过电影的处理后,却使得他们更形象化,也更大众化了。

    从某一种角度看,大众化就是俗,就是从俗,就是远离文学和艺术。可是我总认为在现在这么样一种社会形态中,大众化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至少比一个人躲在象牙塔里独自哭泣的好。

    04

    有关李寻欢和他的飞刀的故事是一部小说,《飞刀,又见飞刀》这部小说,当然也和李寻欢的故事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他们之间有很多完全不相同的地方。

    虽然这两个故事同样是李寻欢两代间的恩怨情仇,却是完全独立的。

    小李飞刀的故事虽然已经被很多次搬上银幕和荧光幕,但他的故事,却已经被写成小说很久了,“飞刀”的故事现在已经拍摄成了电影了,小说却刚刚开始写。

    这种例子就好像《萧十一郎》一样,先有电影才有小说。

    这种情况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枝节,使得故事更精简,变化更多。因为电影是一种整体的作业,不知道要消耗多少人的心血,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物力和财力。

    所以写电影小说的时候,和写一般小说的心情是绝不相同的。

    幸好写这两种小说还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总希望能让读者激起一点欢欣鼓舞之心、敌忾同仇之气。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写小说的最大目的之一。

    ——当然并不是全部目的。

    05

    还有一点我必须声明。

    现在我腕伤犹未愈,还不能不停地写很多字,所以我只能由我口述,请人代笔。

    这种写稿的方式,是我以前一直不愿意做的。

    因为这样写稿常常会忽略很多文字上和故事上的细节,对于人性的刻画和感伤,也绝不会有自已用笔去写出来的那种体会。

    最少绝不会有那种细致婉转的伤感,那么深的感触。

    当然在文字上也会有一点欠缺的,因为中国文字的精巧,几乎就像是中国文人的伤感那么细腻。

    幸好我也不必向各位抱歉,因为像这么样写出来的小说情节一定是比较流畅紧凑的,一定不会有生涩苦闷冗长的毛病。

    而生涩苦闷冗长一向是常常出现在我小说中的毛病。

    于病后。非关病酒,不在酒后。

    一九七〇年二月十二日

    一九七〇年二月十二日

    楔子

    01

    段八方身高七尺九寸,一身铜筋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外门功夫之强,天下无人能及。

    段八方今年五十一岁,三十岁就已统领长江以北七大门派、四十二寨,并遥领齐豫四大镖局的总镖头,声威之隆,一时无两。

    至今他无疑仍是江湖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物之一,他的武功之高,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可是他却在去年除夕的前三天,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遇见几乎没有人会相信的事。

    段八方居然在那一天被一张上面只画了一把小刀的白纸吓死了。

    02

    除夕的前三天,急景凋年,新年已在望。

    在这段日子里,每一个羁留在外的游子心里都只有一件事,赶回去过年。

    段八方也一样。

    这一天他刚调停了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大的一次纷争,接受了淮阳十三大门派的衷心感激和赞扬,喝了他们特地为他准备的真正泸州大曲,足足喝了有六斤。

    他在他的好友和扈从呼拥之下走出镇海楼的时候,全身都散发着热意,对他来说,生命就好像一杯干不尽的醇酒,正在等着他慢慢享受。

    可是他忽然死了。

    甚至可以说是死在他自己的刀下,就好像那些活得已经完全没有生趣的人一样。

    这样一个人会发生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03

    段八方是接到一封信之后死的,这封信上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这封信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只不过在那张特别大的信纸上用秃笔蘸墨勾画出一把小刀,写写意意地勾画出这把小刀,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式样,也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形式,可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是一把刀。

    这封信是一个落拓的少年送来的,在深夜幽暗的道路上,虽然有几许的余光反照,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的形状和容貌。

    幸好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个人。

    他从这条街道最幽暗的地方走出来,却是规规矩矩地走出来的。

    然后他规规矩矩地走到段八方面前,规规矩矩地把这封信用双手奉给段八方。

    然后段八方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一个人用一根烧红的铁条插入了咽喉一样。

    然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甚至变得比段八方更奇特、诡秘、可怕。

    因为每个人都看见段八方忽然拔出了一把刀,用一种极熟练、极快速、干净利落而且极残酷的手法,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就好像对付一个最痛恨的仇人一样。

    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已经不可解释,那么发生在段八方身上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远比这件事更无法解释,更不可思议,更不能想象。

    段八方是在除夕的前三天横死在长街上,可是他在大年初一那天,他还是好好地活着。

    用另一种说法来说,段八方并不是死在除夕的前三天,而是死在大年初一的晚上。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段八方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会死两次?

    04

    送信来的落拓少年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段八方七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斤重的雄伟躯干,已经倒卧在血泊中。

    没有人能懂,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一个能开口的是淮阳三义中以镇静和机智著名的屠二爷。

    “快,快去找大夫来!”他说。

    其实,他也知道找大夫已经没有用了,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一口棺材。

    棺材由水陆兼程并运,运回段八方的故乡时,已经是黄昏了。

    大年初一的黄昏。

    大年初一,母亲沾满油腻的双手,儿童欣喜的笑脸。

    大年初一,新衣、鲜花、腊梅、鲜果、爆竹、饺子、元宝、压岁钱。

    大年初一,祝福、喜乐、笑声。

    大年初一是多么多姿多彩的一天,可是八方庄院得到的却是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虽然价值一千八百两白银,可是棺材毕竟是棺材。

    在这时候来说,没有棺材绝对比有棺材好。

    05

    八方庄院气象恢宏,规模壮大,屋子栉比鳞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栋多少层。

    八方庄院的大门高两丈四尺,宽一丈八尺,漆朱漆,饰金环,立石狮。

    棺材就是由这扇大门抬进来的,由三十六条大汉用长杠抬进来的。

    三十六条大汉穿白麻衣,系白布带,赤脚穿草鞋,把一口闪亮的黑漆棺材抬到院子里,立刻后退,一步步向后退,连退一百五十六步,退出大门。

    然后大门立刻关上。

    后院中又有三十六条大汉以碎步奔出,抬起了这口棺材,抬回后院。

    后院中还有后院。

    后院的后院还有后院。

    最深最后的一重院落里,庭院已深深,深如墨。

    黑色的庭院里,只有一点灯光。一点灯光,衬着一片惨白。

    灵堂总是这样子的,总是白得这么惨。

    三十六条大汉把棺材抬入灵堂里,摆在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孤儿寡妇面前,然后也开始向后退,一步步用碎步向后退。

    他们没有退出门口。

    从那些看起来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的孤儿寡妇手里,忽然发出几十缕淡淡如鹅黄色的闪光之后,这三十六条铁狮般的大汉就忽然倒了下去。

    一倒下去就死了。

    就在他们身体接触地面的一刹那间就已经死了,一倒下去就永远不会再起来。

    段八方有妻,妻当然只有一人。

    段八方有妾,妾有廿九。

    段八方有子,子有四十。

    段八方有女,女十六。

    现在在灵堂中的,除了他的妻妾子女八十六人之外,还有两个人。

    两个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很老的人,好像已经应该死过好多好多好多次的人,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表情。

    只有刀疤,没有表情。

    可是每一条刀疤,也可以算是一种表情,一种由那些充满了刀光剑影、热血情仇恩怨的往事所刻划的悲伤复杂的表情。

    千千万万道刀疤,就是千千万万种表情。

    千千万万种表情,就变成了没有表情。

    黑暗的院落,本来也只有一点灯光,灯光就在灵堂里,灵柩前,灵案上。

    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有一阵阴惨惨的凉风吹来,忽然间灯光就灭了。

    等到灯光再亮起时,棺材已不见。

    06

    密室是用一种青色的石砖砌成的,一种像死人骨骼般的青色。

    灯光也是这种颜色。

    两个老人抬着棺材走进来,密室的密门立刻自动封起,老人慢慢地放下棺材,静静地看着这口棺材,脸上的刀疤和皱纹看来更深了,仿佛已交织成一种凄艳而哀怨的图案。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没有人能看得懂他们脸上的图案,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们也做了一件让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因为他们忽然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灯光闪烁如鬼火。

    棺材的盖子居然在移动,轻轻地慢慢地移动,然后棺材里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棺材,然后段八方就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环顾密室,脸上不禁露出了欣慰而得意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已经绝对安全了。

    现在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横刀自刎于某地的长街上,他生前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已随着他的死亡而勾销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来追杀报复了,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一个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死人。

    这个秘密当然不会泄露,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还有什么人的嘴比死人的嘴更稳。

    段八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起了石壁上的一枚铜环,拉开了石壁上的另一道密门,然后他的脸色就忽然变了。

    他以为他可以看到他早已准备好的粮食、水酒、服饰、器皿。

    可是他没有看到。

    他以为再也看不到追杀报复他的人了。

    可是他看到了。

    他的脸色惨变,身体的机能反应却没有变。

    他的肌肉弹性和机智武功都保持在最巅峰的状况,随时都能够在任何情况下,用一根针刺穿一只蚊子的腹。

    只可惜这一次他的反应却不够快。

    他开始动作时,已经看到了刀光。

    飞刀。

    他知道他又看见了飞刀,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无论怎么躲都躲不了的飞刀。

    所以他死了。

    一个人用自己预藏在身边的一把刀,一刀刺在自己的肚子上,纵然血流满地,也未必是真的死。

    刀是可以装机簧的。

    可是他这一次看见的是飞刀,例不虚发的飞刀。

    所以这一次他真的死了。

    于是江湖中又见飞刀。

    第一部浪子的血与泪

    第一章归来

    01

    山城。

    这个小城在远山,远山在千里外。

    李坏又回去了,回到了这座城。

    这里的风沙黄土和这里的人,他都久已熟悉。

    因为他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是个浪子,他没有根,他的童年也只不过是一连串噩梦而已,可是在他噩梦中最不能忘怀的还是这个地方。

    馒头铺并不一定只卖馒头,老张被人叫作老张的时候也并不老。

    可是现在他老了。

    每天他总是用他那发昏的老眼,看着沙尘滚滚地冲过,总好像奇迹随时会在这条他已经居留了几十年的街道上出现一样。

    他永远也想不到的奇迹竟会在今天出现了。

    他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人,穿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懒洋洋地走到他那间小店门口的馒头摊子前。

    馒头笼子里正在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迷漫了老张的老眼。

    他只能看得见这个少年人是个蛮好看的少年人,有一双精锐的眼,有一种很特别的样子。

    老张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样子,他敢说这个少年人一定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

    “客官,”老张问,“现在小店的灶还没有开,可是包子、馒头、卤菜都是现成的,客官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你。”

    这个少年以一种很温和的语气对他说出了这么样的一句话,这句话可真是让老张吃了一惊。

    “你要吃我?”老张简直吓呆了,“你为什么要吃我?我有什么好吃的?”

    “你当然好吃。”这个少年说,“如果我不吃你,我怎么能活到现在?”

    老张吃惊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大笑,笑得比看见了什么都开心。

    “原来是你,你这个小坏蛋!”老张笑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打起了褶子,“你以前天天吃我,吃了我好几年,好几年不见,你还要来吃我?”

    “我不吃你吃谁呢?”

    这个少年人真绝,不但说的话绝,做的事更绝。

    他居然真的把老张馒头摊子上的笼子打开了,把笼子里所有的包子、馒头全部拿了出来,而且真的全都吃了下去。

    “你真吃?”

    “我当然真吃。”

    老张又笑了:“你记不记得你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半夜里偷偷地溜进来吃了我多少包子?想不到今天你比那天吃得更多。”

    “我是练出来的。”

    这个少年的笑容好像变得有点感伤了:“一个从六个月大就开始挨饿的人,别的事练不出来,这种事总可以练出来的。”

    “你吃吧!”老张故意叹了一口气,“你尽管吃,反正我已经被你吃习惯了。”

    “你当然也习惯了不收我的钱。”

    “你既然已习惯不给,我当然也只好习惯不收。”老张苦笑,“反正我也收不到。”

    可是老张在说这句话时,却好像跟他习惯上说话的样子有点不一样。

    因为他忽然看见了一件很少看到的事。

    在这条沙尘滚滚的路街上,忽然有四个圆脸、圆眼、圆髻的小孩子,身上穿一身大红色的圆袍,颈上戴一只黄澄澄的金环,腕上戴一对亮闪闪的宝镯,耳上穿一双金环,用一双圆圆的白白胖胖的小手,捧着一面圆盘,圆盘上圆圆地堆满了无数圆圆的金元宝,圆圆的笑脸上,挂着一对圆圆的酒窝,往这个四四方方的馒头店这边走过来。

    老张傻了。

    他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

    可是一个圆圆的小孩子,却不但真的走到他这里来,而且还把四个圆圆的盘子捧到他面前。

    老张看着盘子上一堆堆圆圆的金元宝,眼睛也圆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这个少年,“难道这些元宝是你叫人送给我的?”

    “元宝?什么元宝?哪里来的元宝?我连一个元宝也没看见!”

    “你看见了什么?”张老头凶巴巴地看着这个故意在装傻的少年,“你看到的不是元宝是什么?”

    “我只看见了馒头。”这少年说,“只可惜你给我吃的馒头救了我的命,我给你的馒头却是吃不得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

    老张这次真的叹了一口气。

    “你要报答我,你以前就说过你要一百倍一千倍来报答我。”老张说,“那时候我就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做到的,可是我现在反而有点不相信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法去相信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孩子,会在这么极短的几年里,发这么样的一大笔大财。”

    这个五官英俊却又满面风尘,衣着简朴却又挥金如土的少年人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神秘的微笑。

    “你不相信?”他说,“老实告诉你,非但你不相信,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张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听说江湖中最近出现了一个独行盗,武艺高强,胆子之大,连大内的库银都敢抢。”

    “哦!”

    “没听说过这个人?”

    “没有。”

    “可是他的脾气倒好像跟你差不多,我也知道你从小的胆子就大。”

    张老头看着他,一双昏花的老眼睛充满了诡谲的笑意。

    “如果我是个被官府追缉的大盗,我也一定会躲到这里来。”张老头说,“躲在这种鸡不飞、狗不跳、兔子不撒尿的地方,谁能找得到。”

    这个少年也笑了:“那倒是真的一点都不假。”

    这个小姑娘出现的时候,正是这个少年笑得最可爱的时候。

    凭良心讲,这个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有点坏相,尤其是当他看着一个小姑娘的时候。

    她生气了。

    她虽然没有骑马,手里却提着一根马鞭子,好像根本就不是用它来打马,而是用它来抽人的。

    她用这根马鞭子指着这个少年的鼻子,问张老头:

    “这个人是谁?”

    张老头没有开口,少年已经抢着说:

    “这个人是谁,天下恐怕再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鞭梢,还是用鞭梢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姓李,我叫李坏。”

    “你坏?”

    小姑娘好像也有点忍不住要笑出来的样子:“你自己也知道你坏!”

    “名字叫李坏的人,并不一定真的就是坏人。”李坏一本正经地说。

    小姑娘显得更好奇了。

    “你的名字真的叫李坏?”

    “真的,当然是真的。”少年说,“我另外还有一个四个字的名字。”

    “四个字的名字?”小姑娘用一双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李坏,“你那个四个字的名字叫作什么?”

    “叫作李坏死了。”

    小姑娘笑了。

    “李坏,你真的坏死了。”

    她笑得好可爱好可爱。

    如果李坏是男人中笑得最可爱的一个人,那么这个小女孩绝对可以算是女人中笑得最可爱的一个。

    李坏痴痴地看着她,好像已经看得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这个小姑娘手里的马鞭子忽然一抖,像是一条蛇样,缠住了李坏的脖子。

    她另外一只手已经“啪嗒、啪嗒”在李坏脸上打了两个大巴掌,下面还有一个扫堂腿。

    于是我们这位刚发了财回来的李家大少爷,就好像一只大狗熊一样,四脚朝天,摔倒在黄沙滚滚的道路上,嘴里还被人塞了个大馒头。

    02

    张老头看着灰头土脸的李坏直笑。

    “你不是那个独行盗。”老张笑得嘴都歪了,“天底下没有你这么窝囊的独行盗,被一个小姑娘随随便便一摆,就摆平了。”

    “那个小姑娘可真凶,我没招她,又没惹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谁说你没惹她?”

    “我几时惹过她?”

    “难道你真的忘了她是谁?”张老头又开始笑得老奸巨猾,“难道你忘了你小时候逮着机会就喜欢把一个穿一身花衣裳的小女孩弄成泥巴脸?”

    李坏吓了一跳。

    “难道她就是可可?”

    “她就是。”

    李坏苦笑:“想不到她还在恨我。”

    张老头笑得却很愉快:“你当然想不到她会变得像现在这么漂亮。”

    第二章月神的刀

    01

    这个世界上无疑有很多种不同的人,也有很多相同的人,同型、同类,他们虽然各在天之一方,连面都没有见过,可是在某些地方他们却比亲生兄弟更相像。

    方天豪和段八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方天豪几乎和段八方同样强壮高大,练的同样是外门硬功,在江湖中虽然名声地位比不上段八方,可是在这边陲一带,却绝对可以算是个举足轻重的首脑人物。

    他平生最喜欢的只有三件事:

    权势、名声和他的独生女儿可可。

    现在方天豪正坐在他那间宽阔如马场的大厅中,坐在他那张如大炕的梨花木椅上,用他那一向惯于发号施令的沙哑声音吩咐他的亲信小吴。

    “去替我写张帖子,要用那种从京城捎来的泥金笺,要写得客气一点。”

    “写给谁?”小吴好像有点不太服气,“咱们为什么要对人这么客气?”

    方大老板忽然发了脾气。

    “咱们为什么不能对人家客气,你以为你吴心柳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方天豪是什么东西?咱们两个人加起来,也许还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汗毛。”

    “有这种事?”

    “当然有。”

    方大老板说:“人家赤手空拳不到几年就挣到了上亿万的身价,你们比得上吗?”

    小吴的头低了下来。

    有一种人在权势、在财富之前永远会把头低下来的,而且绝对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小吴就是这种人。

    “那么咱们为什么不多准备几天再好好地招待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定在今天?”

    方大老板脸上忽然露出怒容,真正的怒容。

    “最近你问得太多了。”他瞪着他面前的这个聪明人说,“你应该回家好好地学学怎样闭上你的嘴。”

    02

    今天是十五,十五有月。

    圆月。

    月下居然有水,水月轩就在月色水波间。

    在这个边陲的山城,居然有人会在家里建一个水池,这种人简直奢侈得应该送到沙漠里活活地被干死。

    方大老板就是这种人。

    水月轩就是他今天晚上请客的地方,李坏就是他今天晚上的贵宾。

    所以李坏坐入上座的时候,害羞得简直有一点像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也和大男人一样是要吃饭的,既然是被人请来吃饭的,就该有饭吃。

    可是酒菜居然都没有送来。

    方大老板有点坐不住了。

    既然是请人来吃饭的,就应有饭给人吃。

    为什么酒饭还没送上来?

    方大老板心里明白,却又偏偏不敢发脾气,因为漏子是出在方大小姐身上。

    方大小姐把本来早已准备送上桌的酒菜都已经砸光了,因为她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客人。

    她告诉已经吓呆了的佣人。

    “我那个糊涂老子今天晚上请来的那个客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人,根本就是一个小王八蛋。”她振振有词地说,“我们为什么要请一个王八蛋喝人喝的酒,吃人吃的菜?”

    幸好李坏总算还是喝到了人喝的酒,吃到了人吃的菜。

    有很多真的不是人的人,却有这种好运气,何况李坏。

    方家厨房里的人当然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人,第一巡四热荤四冷盘四小炒四凉拌,一下子就全都端了上来。

    用纯银打的小雕花七寸盘端上来的,被八个青衣素帽的男仆和八个窄衣罗裙的小丫环用双手托上来的。

    然后他们侍立在旁边。

    李坏在心里叹气,觉得今天晚上这顿饭吃得真不舒服。

    这么多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吃饭,他怎么会吃得舒服呢?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不是李坏了。

    如果他能吃得舒服,他就应该叫李好。

    幸好他还不知道真正让他不舒服的时候还没有到,否则他也许连一口酒一口菜都吃不下去。

    03

    李坏吃了三口菜。

    吃完第二口菜时,他已经喝了十一杯酒,方大老板和吴先生真的都是好酒量。

    满室灯光如昼,人笑酒暖花香,主人殷勤待客,侍儿体贴开窗。

    窗外有月,圆月有光。

    李坏刚开始要把小酒杯丢掉,要用酒壶来喝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远处有一声惨呼。

    惨呼声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的呼声中充满了凄厉、恐怖、痛苦、绝望之意。

    惨呼声的声音是绝不会好听的。

    可是李坏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却已经不是凄厉、恐怖、痛苦、绝望和不好听这种字句所能形容的了。

    他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甚至已经带给他一种被撕裂的感觉,血肉、皮肤、骨骼、肝脏、血脉、筋络、指甲、毛发都被撕裂。

    甚至连魂魄都被撕裂。

    因为他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就好像战场上的鼙鼓声一样,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

    杯中的酒溅了出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成了像死兽的皮。

    然后李坏就看见了一十八个着劲衣持快刀的少年勇士,如飞将军自天而降,落在水月轩外的九曲桥头,如战士占据了战场上某一个可以决定一战胜负的据点般,占据了这个桥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公子脸上那种又温柔又可爱又害羞又有点坏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

    “方老伯,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我从后门先溜掉。”

    方大老板微笑摇头。

    “没关系的,你放心。”方天豪的笑颜里充满了自信,“在我这里,就算是出了一点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也没关系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你方老伯顶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笑容已消失。

    方天豪对他手下精心训练出来的这一批死士一向深具信心,深信他们如果死守住一座桥头,就没有人能闯上桥头一步。

    从来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这种观念。

    不幸现在有人了。

    一个脸色铁黑,穿一身烈火般的大红袍,身材甚至比段八方和方天豪更高大魁伟的大汉,背负着双手就像是一个白面书生在月下吟诗散步一样,从桥头那边的碎石小径上悠悠闲闲地走过来。

    他好像根本没动过手。

    可是当他走上桥头时,那些守在桥头的死士就忽然一个接着一个,带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呼远飞了出去,远远地飞了出去,要隔很久才能听见他们跌落在池后假山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时候红袍者已经坐了下来。

    04

    水月轩里灯光灿烂如元月花市。

    花市灯如昼。

    红袍者施施然走入,施施然坐下,坐在主人方大老板之旁,坐在主客李坏对面。

    他的脸看来绝不像元夜的春花。

    他的脸看来也绝不像一张人的脸。

    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张用纯铁精钢打造出来的面具一样,就算是在笑,也绝没有一点笑的意思,反而要人看着从脚底心发软。

    他在笑。

    他在看着李坏笑:

    “李先生,”他用一种很奇特,充满了讥嘲的沙哑声音说,“李先生你贵姓?”李坏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

    “李先生当然是姓李的,”他的笑容中完全没有丝毫讥嘲之意,“可是韩先生呢?韩先生你贵姓?”

    红袍者笑容不变。

    他的笑容就像是铁打般刻在他的脸上:“你知道我姓韩?你知道我是谁?”

    “铁火判官韩峻,天下谁人不知。”

    韩峻的眼睛射出了光芒,大家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是青蓝色的,像万载寒冰一样的青蓝色,和他烈火般的红袍形成了一种极有趣又极诡秘的可怕对比。

    他盯着李坏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错,在下正是实授正六品御前带刀护卫,领刑部正捕缺,少林南宗俗家弟子,蒲田韩峻。”

    方天豪惊慌失色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微笑,而且很快地站了起来。

    “想不到名动天下的刑部总捕韩老前辈,今夜居然惠然光临。”

    韩峻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是你的老前辈,我也不是来找你的。”

    “你难道是来找我的?”李坏问。

    韩峻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你就是李坏?”

    “我就是。”

    “从张家口到这里,你一共走了多少天?”

    “我不知道,”李坏说,“我没有算过。”

    “我知道,我算过,”韩峻说,“你一共走了六十一天。”

    李坏摇头苦笑。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又不是御前带刀护卫,又不是刑部的总捕头。为什么会有人把我的这些事计算得这么清楚?”

    “你当然不是刑部的捕头,一百个捕头一年里挣来的银子也不够你一天花的。”

    韩峻冷笑着问李坏:

    “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六十一天花了多少?”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算过。”

    “我也算过。”韩峻说,“你一共花了八万六千六百五十两。”

    李坏用吹口哨的声音吹了一口气。

    “我真的花了这么多?”

    “一点不假。”

    李坏又笑得很愉快了:“这么样看起来,我好像真的是蛮客气蛮有钱的样子。”

    “你当然是。”韩峻的声音更冷,“你本来只不过是个穷小子,你花的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

    “有什么关系!”

    “大内最近失窃了一批黄金,折合白银是一百七十万两。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只好由刑部来担了。”韩峻的眼睛钉子般地盯着李坏,“而在下不幸正好是刑部正堂属下的捕头。”

    李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叹息。

    “你真倒霉。”

    “倒霉的人总想拉个垫背的,所以阁下也只好跟我去刑部走一趟。”

    “跟你到刑部干什么?”李坏瞪着大眼睛问,“你刑部正堂大人想请我吃饭?”

    韩峻不说话了。

    他的脸变得更黑,他的眼睛变得更蓝。

    他的眼睛还是像钉子一样,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

    他的每一寸移动都很慢,可是每一寸移动都潜伏着令人无法预测的危机,却又偏偏能让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05

    每个人的呼吸都改变了,随着他雄伟躯干的移动而改变了。

    只有李坏还没有变。

    “你为什么要这样子看着我?难道你居然傻得会认为我就是那个劫金的独行盗?”

    李坏直在摇头苦笑叹气:“我倒真希望我有这么大的本事,要是我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也就不会有人敢来欺负我了。”

    韩峻没有开口,却发出了声音。

    他的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是从身子里发出来的。

    他身子里三百多根骨骼,每一根骨骼的关节都发出声音。

    他的手足四肢仿佛又增长了几寸。

    虽然他还没有出手,可是已经把少林外家的功夫发挥到极致。

    方天豪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他也是练外家功夫的人。

    只有他能够深切了解到韩峻这出手一击的力量,他甚至已经可以看见李坏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样子了。

    李坏吓坏了,掉头就想跑,只可惜连跑都没地方可以跑。

    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因为他是贵客,这些人都是来伺候他的。

    韩峻的动作虽然愈来愈慢,甚至已接近停顿,可是给人的压力却愈来愈重,就好像箭已经在弦上,一触即发。

    方天豪当然也不会管这种闲事的。

    李坏急了,忽然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居然碰巧用了个巧劲,桌上的十几碟菜,被这股巧劲一震全都往韩峻身上打了过去。

    碟子还没有到,菜汁菜汤已经飞溅而出。

    铁火判官如果身上被溅上一身荠菜豆腐羹,那还像话吗?

    韩峻向后退,迅如风。

    趁这个机会,李坏如果还不逃,那么他就不是李坏了。

    可惜他还是逃不掉。

    忽然间,急风骤响寒光闪动,七柄精钢长剑,从七个不同的方向刺过来。

    以李坏那天对付可可的身手,这七把剑之中,只要有一把是直接刺向他的,他身上就会多一个透明的窟窿。

    幸好这七剑没有一剑是直接刺向他的,只听“叮、叮、叮、叮、叮、叮”六声响,七柄剑已经接在一起,搭成了一个巧妙而奇怪的架子,就好像一道奇形的钢枷一样,把李坏给枷在中间了。

    江湖中人都知道,被七巧锁心剑困住的人,至今还没有一次脱逃的记录。

    无论谁被他困住,就好像初恋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困住了一样,休想脱逃。

    这七柄剑的长短、宽窄、重量、形式、剑质、打造的火候、剑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样。

    这七柄剑无疑是同一炉炼出来的。

    可是握着这七柄剑的七只手,却是完全不相同的七只手。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刚才都曾经端过菜送上这张桌子。

    李坏反而不怕了,反而笑了。

    “想不到,想不到,七巧锁心剑居然变成了添茶送饭的人。”

    他看着这七人中一个身材高挑、脸上长着几粒浅白麻子的俏丽夫人。

    “胡大娘,”李坏说,“既然你喜欢做这种事,几时有兴趣,也不妨来为我铺床叠被。”

    他又看着韩峻摇头:“这当然也都是阁下安排好的,阁下还安排了些什么人在附近?”

    “难道这些人还不够?”

    “好像还是有点不太够。”

    韩峻的脸沉下,低喊一声。

    “锁。”

    在这个剑式中,锁的意思就是杀。七剑交锁,血脉寸断。

    剑锁已成,无人可救。

    李坏的血脉没有断,身体四肢手足、肝肠、血脉都没有断。

    断的是剑。

    断的是七巧同心那七柄精钢百炼的锁心剑,七剑皆断。

    七柄剑的剑尖都在李坏手上。

    谁也看不出他的动作,可是每个人都能看得见他手上七截闪亮的剑尖。

    断剑仍可杀人。

    剑光又飞起,又断了一截。

    断剑声如珠落玉盘。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韩峻身形暴长,以虎扑豹跃之势猛击李坏。

    李坏侧走,走偏锋,反手切!

    他的出手远比韩峻的出手慢,他的掌切中韩峻胁下软肋时,他的头颅已经被击碎。

    可是这一点大家又看错了。

    韩峻忽然踉跄后退,退出五步,身子才站稳,口角已流出鲜血。

    李坏微笑鞠躬,笑得又坏又可爱。

    “各位再见。”

    06

    月色依旧,水波依旧,桥依旧,阁依旧,人却已非刚才的人。

    李坏悠悠闲闲走过九曲桥,那样子就像韩峻刚才走上桥头一样。

    大家只有看着他走,没有人敢拦他。

    月色水波间,仿佛有一层淡淡的烟雾升起,烟雾间仿佛有一条淡淡的人影。

    李坏忽然看见了这条人影。

    没有人能形容他看见这条人影时心中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瞎子忽然间第一次看见了天上皎洁的明月。

    那条人影像在月色水波烟雾间。

    李坏的脚步停下。

    “你是谁?”他看着这烟雾般的白衣人问,“你是谁?”

    没有回答。

    李坏向她走过去,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笔直地向她走过去。

    云开,月现,月光淡淡地照下来,恰巧照在她的脸上。

    苍白的脸,苍白如月。

    “你不是人。”李坏看着她说,“你一定是从月中来的。”

    苍白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无人可解的神秘笑容,这个月中人忽然用一种梦呓般的神秘声音说:“是的,我是从月中来的,我到人间来,只能带给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

    “死!”

    淡淡的刀光,淡如月光。

    月光也如刀。

    因为就在这一道淡如月光的刀光出现时,天上的明月仿佛也突然有了杀气。

    必杀必亡,万劫不复的杀气。

    刀光淡,月光淡,杀气却浓如血。

    刀光出现,银月色变,李坏死。

    一弹指间已经是六十刹那,可是李坏的死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就在刀光出现的一刹那。

    “飞刀!”

    刀光消失时,李坏的人已经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倒挂在九曲桥头的雕花栏杆上。

    他的心口上,刀锋直没至柄。

    心脏绝对无疑是人身致命要害中的要害,一刀刺入,死无救,可是还有人不放心。

    韩峻以箭步蹿过来,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插在李坏心口上的淡金色的淡如月光般的刀柄,拔出来,鲜血溅出,刀现出。

    窄窄的刀却已足够穿透心脏。

    “怎么样?”

    “死定了。”

    韩峻尽量不让自己脸上露出太高兴的表情:“这个人是死定了。”

    月光依旧,月下的白衣人仿佛已融入月色中。

    07

    晴天。

    久雪快晴,寒更甚,擦得镜子般雪亮的青铜大火盆中,炉火红得就像是害羞小姑娘的脸。

    方大老板斜倚在一张铺着紫貂皮的大炕上,炕的中间有一张低几,几上的玉盘中除了一些蜜饯糖食小瓶小罐之外,还有一盏灯、一杆枪。

    灯并不是用来照明的那种灯,枪,更不是那种要将人刺杀于马下的那种枪。

    这种枪当然也一样可以杀人,只不过杀得更慢,更痛苦而已。

    暖室中充满了一种邪恶的香气。

    人是有弱点的,所以邪恶永远是最能引诱人类的力量之一。

    所以这种香气也仿佛远比江南春天里最芬芳的花朵更迷人。

    “这就是鸦片,是红毛人从天竺那边弄过来的。”

    方大老板眯着眼,看着刚出现在暖室中的韩峻。

    “你一定要试一试,否则你这一辈子简直就像是白活了。”

    韩峻好像听不见他的话,只冷冷地问:

    “人埋了没有?”

    “早就埋了。”

    “他带来的那四个小孩子呢?”

    方天豪诡笑:“覆巢之下还会有一个完整的蛋吗?”

    “那么这件事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圆满结束,比蛋还圆。”

    “没有后患?”

    “没有。”方天豪面有得色,“绝对没有。”

    韩峻冷冷地看了他很久,转身,行出,忽然又回头。

    “你最好记住,下次你再抽这种东西,最好不要让我看见,否则我一样会把你弄到刑部大牢去,关上十年八年。”

    卵石外是一个小院,小院有雪,雪上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开在满地白雪的小院里,天下所有的寂寞仿佛都已种在它的根下。

    多么寂寞。

    多么寂寞的庭院,多么寂寞的梅,多么寂寞的人。

    韩峻走出来,迎着冷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他的呼吸忽然停止。

    他忽然看见红梅枝叶中,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在看着他鬼笑。

    韩峻也不知看过了多少人的脸,虽然大多数是哭脸,笑脸也不少。

    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一张笑脸,笑得这么歪,笑得这么邪,笑得这么暧昧恐怖。

    千百朵鲜红的梅花中,忽然露出了这么样一张笑脸,而且正看着他笑。

    你会怎么样?

    韩峻后退一步,拧腰,冲天跃起,左手横胸自卫,右手探大鹰爪,准备把这张苍白的脸从红梅中抓出来。

    他这一爪没有抓下去,因为他忽然认出这张脸是谁的脸了。

    同心七剑中的二侠刘伟,是个魁伟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死了之后,也跟别的死人没有太大的分别。

    尤其是死在七断七绝伤心掌下的人,面容扭曲仿佛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却比哭更伤心更悲惨难看。

    刘伟就是死在伤心掌下。

    韩峻飞身上跃,认出了他的脸,也就看出了他是死在伤心掌下的人。

    08

    同心七剑,剑剑俱绝,人人都是高手,尤其是刘二和孟五。

    第二个死的就是孟五。

    他是被人用一辆独轮车推回来的。

    他的致命伤也是七断七绝伤心掌。

    七断:

    心脉断、血脉断、筋脉断、肝肠断、肾水断、骨骼断、腕脉断。

    七绝:

    心绝、情绝、恩绝、欲绝、苦痛绝、生死绝、相思绝。

    七断七绝,伤人伤心。

    这种功夫渐渐地也快绝了,没有人喜欢练这种绝情绝义的功夫,也没有人愿传。

    方天豪问韩峻。

    他问了三个问题,都是让人很难回答的,所以他要问韩峻,因为韩峻不但是武林中有数的几大高手之一,而且头脑精密得就像是某一位奇异的天才所创造的某一种神奇机械一样。

    只要是经过他的眼,经过他的耳,经过他的心的每一件事他都绝不会忘记。

    “伤心七绝岂非已经绝传了?现在江湖中还有人会这种功夫?谁会?”

    “有一个人会。”韩峻回答。

    “谁?”

    “李坏。”

    “他会?”方天豪问,“他怎么会的?”

    “因为我知道他是柳郎七断和胡娘七绝生前唯一的一个朋友。”

    “可是他岂非已经死了?”方天豪问,“你岂非说过,月神之刀,就好像昔年小李探花的飞刀一样,例不虚发。”

    韩峻转过头,用一双冷漠冷酷的冷眼,望着窗外的一钩冷冷的下弦月。

    月光冷如刀。

    “是的。”

    韩峻的声音仿佛忽然到了远方,远在月旁。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他说,“月神的刀下,就好像月光下的人,没有人能躲得开月光,也没有人能躲开月神的刀。”

    “没有人,真的没有人?”

    “绝没有。”

    “那么李坏呢?”

    “李坏死了。”韩峻说,“他坏死了,他已经坏得非死不可。”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李坏一个人能使伤心七绝掌,如果李坏已经死定了,那么同心七剑是死在谁手下的?”

    韩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谁都无法回答。

    但是他却摸到了一条线,摸到了一条线的线头。

    他的眼睛里忽然又发出了光。

    “不错,是在五年前。”韩峻说,“五年前的二月初六,那天还在下雪。”

    “那天怎么样?”方天豪问。

    “那一天我在刑部值班,晚上睡在刑部的档案房里,半夜睡不着,起来翻档案,其中有一卷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

    “哦?”

    “那一卷档案在玄字柜的,说的是一个名字叫作叶圣康的人。”

    “那个人怎么样?”

    “他被人在心口刺了三剑,剑剑穿心而过,本来是绝对必死无疑的。”

    “难道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韩峻说,“到现在他还好好地活在北京城里。”

    “利剑穿心,死无救,他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方天豪问。

    “因为利剑刺透的地方,并没有他的心脏。”韩峻说,“换句话说,他的心并没有长在本来应该有一颗心长在那里的地方。”

    “我不懂。”方天豪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一个人鼻子忽然长出了一朵花一样。“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那么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你。”韩峻说,“那个叫叶圣康的人,是个右心人。”

    “右心人?”方天豪问,“右心人是什么意思?”

    “右心人的意思,就是说这种人的心脏不在左边,在右边,他身体组织里每一个器官都是和一般普通人相反的。”

    方天豪愣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韩峻。

    “你是不是认为李坏也跟叶圣康一样,也是个右心人?”

    “是的。”韩峻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除此以外,别无解释。”

    “就因为李坏是个右心人,所以并没有死在月神的刀下,因为月神的刀虽然刺入他的心脏,可是他的心并没有长在那个地方。”

    方天豪盯着韩峻问。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子的?”

    “是的。”

    第三章轻柔

    01

    “一个人的心如果没有长在它应该存在的地方,这个人会觉得自己怎么样?”

    “他一定会觉得很快乐。”

    “快乐?为什么会觉得快乐?”

    “因为这件事是错的,而错误往往是很多种快乐的起因。”

    02

    李坏现在一定很快乐。

    他没有死,要他死的人,没有一个知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乐死了。

    搜捕令已发下。

    由附近各县府州道调来的捕快高手已到达。

    “把李坏找出来。”韩峻发下命令,“他一定还在附近,我们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把他找出来。”

    他们没找到。

    因为李坏现在正躺在一个他们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睡大觉。

    这个李坏可真的坏死了。

    03

    李坏把两只脚高高地搁在桌子上,睡他的大觉。

    真奇怪,他实在是条男子汉,甚至可以算是个很粗野的男子汉,可是他的这一双脚,却偏偏长得像女人的脚,又白又嫩又干净。

    据他自己说,有很多女孩子都爱死他这双脚了。

    我们的李坏先生说出来的话,当然并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可是也并非连一点可以相信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地方实在很适于睡觉,不但适于睡觉,而且适于做任何事,各式各样的事。

    这个地方实在太好了,太舒服了。

    像李坏这么样一个小坏蛋,实在不配到这种地方来的。

    可是他偏偏来了,所以才没有人会想得到。

    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一个女孩轻轻巧巧地推门走进来,轻轻巧巧地走到李坏面前,用一双温温柔柔的眼睛,温温柔柔地看着李坏,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睡眼,看着他的脚。

    李坏好像睡得像是个死人一样,可是这个死人的手偏偏又忽然伸出来了。

    这个死人可真不老实,真坏。

    他的手更不老实更坏,他的手居然伸到一个最不应该伸进去的地方了。

    “你坏。”这个女子说,“李坏,你这个小王八蛋,真的是坏死了。”

    这个女孩子又是谁呢?

    她跟李坏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特别的关系,为什么要在李坏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陪伴着他,又有什么特别的力量能保护他的安全,让人找不到他?

    “你倒真的是逍遥自在。”这个女孩子说,“你知不知道韩峻和我爸爸找来了那批人,为了要抓你,几乎已经把城里每一寸地都翻过来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李坏说,“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认为城里最恨我的人就是你,而且你又是你爸爸的女儿,如果他们会找到这里来,他们简直就不是人,是活鬼了。”

    李坏这一次碰到了活鬼了。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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