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01 脚步声渐渐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拈着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来的竟是疯和尚。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过来,将黄花插在竹篱下。 “人回到了来处,花也已回来了。” 他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浓浓的哀伤:“只可惜黄花依旧,这地方的面目却已全非。” 傅红雪也在痴痴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你知道我是从这里去的,你也知道花是从这里去的,所以你才会来。” 疯和尚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疯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我是谁?” 傅红雪道:“你是谁?” 疯和尚忽然指着僧衣上的墨迹,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疯和尚叹了口气,忽然在傅红雪对面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坐下来。 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件本来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迹凌乱。 他静静地看着,就像暗室中看着那一点闪动明灭的香火。 ——如果你觉得这点香火已不再闪,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后你就会连香火上飘出的烟雾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云一样,烟雾上的蚊蚋,也会变得像是白云间的飞鹤。 他全心全意地看着,忽然觉得凌乱的墨迹已不再凌乱,其中仿佛也有种奇异的韵律。 然后他就发现这凌乱的墨迹竟是幅图画,其中仿佛有高山,有流水,有飞舞不歇的刀光,还有孩子们脸上的泪痕。 “你画的究竟是什么?”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的画就是什么。” 画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这不但是一幅画,而且是画中的神品。 傅红雪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门下的吴画。” 疯和尚大笑:“明明有画,你为什么偏偏要说无画?若是无画,怎么会有人?” “什么人?” “当然是画中的人。” 画中有孩子脸上的泪痕,他心里想的本就是他们:“人到哪里去了?” 疯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还要问,原来疯的并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着随手一指:“你再看看,人岂非就在那里?” 他指着的是那几间小屋。 小屋的门窗本就是开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有灯光亮起。 傅红雪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立刻怔住。 屋里果然有人,两个人,杜十七和卓玉贞正坐在那里吃粥。 本来已将冷却了的一锅粥,现在又变得热气腾腾。 傅红雪的人却已冰冷。 ——难道这也像僧衣上的墨迹一样,只不过是幅虚无缥缈的书画? 不是的! 屋子里的确有两个活生生的人,的确是杜十七和卓玉贞。 看过僧衣上的墨迹后,现在他甚至连他们脸上每一根皱纹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毛孔正翕张,肌肉跃动。 他们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会跳起来,冲过去,或者放声高呼。 傅红雪不是大多数人。 虽然他已站了起来,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因为他不仅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远。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完全看出了整个事件的真相。 疯和尚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傅红雪道:“是的。” 疯和尚道:“你为什么还不过去?”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凝视着他,本来已因为疲倦悲伤而有了红丝的眼睛,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锋般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疯和尚道:“你说。”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要一拔刀,你就死,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疯和尚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我已让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却要我死!” 傅红雪道:“只看见他们还不够。” 疯和尚道:“你还要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我要你现在就叫躲在门后和屋角的人走出来,他们只要伤了卓玉贞和杜十七一根毫发,我就会立刻割断你的咽喉。” 疯和尚不笑了,一双总喜欢痴痴看人的眼睛,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也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没有看错,屋角和门后的确都有人在躲着,但却绝不会走出来。” 傅红雪道:“你不信我能杀了你?” 疯和尚道:“我相信。” 傅红雪道:“你不在乎?” 疯和尚道:“我也很在乎,只可惜他们却不在乎,杀人流血这种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酱,我保证他们也不会皱眉头。”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知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已看见窗口露出了一张脸,也看见了这张脸上的刀疤和狞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孙屠。 疯和尚淡淡道:“你应该很了解这个人的,你就算将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剁成肉酱,他只怕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傅红雪不能否认。 疯和尚道:“现在我只希望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说。” 疯和尚道:“他们若是将卓玉贞和杜十七剁成肉酱,你不在乎?”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却沉了下去。 公孙屠忽然大笑,道:“好,问得好,我也可以保证,只要傅红雪伤了你一根毫发,我也立刻就割断这两人的咽喉。” 傅红雪苍白的脸因愤怒痛苦而扭曲。 疯和尚道:“他说的话你信不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们好好活着,却不知你们要的是什么?” 疯和尚道:“我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傅红雪点点头,道:“只要他们能活着,只要我有。” 疯和尚又笑了,道:“我只要你脱下你的衣裳来,完全脱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 他宁可死,也不愿接受这种污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绝反抗。 疯和尚道:“我现在就要你脱,脱光。” 傅红雪的手抬起。 可是这双手并没有去解他的衣纽,却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如闪电。 他的人仿佛比刀光更快。 刀光一闪间,他已溜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门。 门后一声惨呼,一个人倒了下来,正是那“若要杀人,百无禁忌”的杨无忌。 他已只剩下一只手。 他完全想不到会有一把刀从门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惊地看着傅红雪,仿佛在说:“你就这么样杀了我?” 傅红雪冷冰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说:“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这本是我学你的。” 这些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因为杨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呼吸就已停顿。 傅红雪只看了他一眼,眼睛看着他时,刀锋已转向公孙屠。 公孙屠凌空翻身,跃出窗外。 他居然避开了这一刀。 因为傅红雪这一刀并不是伤人的,只不过为了保护卓玉贞。 刀光一闪,刀入鞘。 公孙屠远远地站在竹篱旁,刀疤纵横的脸上冷汗如雨。 卓玉贞放下了碗筷,眼泪立刻像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 杜十七看着她,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疯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好厉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红雪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其实心还在不停地跳。 刚才那一击,他并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只不过王牌几乎都已被别人捏在手里,他已不能不冒险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公孙屠忽然冷笑,道:“这一注你虽然押得很准,这一局你却还没有赢。” 傅红雪道:“哦?” 公孙屠道:“因为最后的一副大牌,还捏在我手里。” ——他还有一副什么牌? 公孙屠道:“其实你自己也该想得到的,若没有人带路,我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 出卖他的人究竟是谁? 突听一声惊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拧住了卓玉贞的臂,将她的人抱了过去,挡在自己面前。 傅红雪霍然转身:“是你!” 杜十七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带着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道:“你本是个血性男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杜十七终于忍不住道:“你……” 他只说一个字,双眼突然凸出,鲜血同时从眼角、鼻孔、嘴角涌了出来。 卓玉贞反臂一个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间,赫然插着柄尖刀,一尺长的刀锋,直没至柄。他的脸已扭曲,嘴角不停地抽动,仿佛还在说:“我错了,错了……” ——只要是人,就难免会做错事,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贞的手一放开刀柄,立刻就向后退,忽然转身用力抱住了傅红雪,叫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对她来说,杀人竟似比被杀的更可怕。 她显然还是第一次杀人。 傅红雪也有过这种经验,他第一次杀人时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他了解这种感觉。 要忘记这种感觉并不容易。 可是人还是继续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因为有些人一定要逼着人去杀人。 这种事有时变得像瘟疫一样,无论谁都避免不了,因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被杀的人获得安息,杀人的人却在被痛苦煎熬。 这岂非也是种充满了讽刺的悲剧? 02 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平静了。 血已不再流,仇敌已远去,大地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孩子的啼哭声都听不见。 “孩子呢?” 傅红雪整个人忽然都已冰冷:“孩子已落入他们手里?” 卓玉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孩子们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们要的并不是孩子。” 傅红雪立刻问:“他们要什么?” 卓玉贞迟疑着:“他们要的是……” 傅红雪道:“是不是孔雀翎?” 卓玉贞只有承认:“他们以为秋水清已将孔雀翎交给了我,只要我肯将孔雀翎交给他们,他们就把孩子还我。” 她的泪又流下:“可是我没有孔雀翎,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那鬼东西。” 傅红雪的手好冷,冷得可怕。 卓玉贞紧握住他的手,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替我把孩子要回来。” 傅红雪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卓玉贞道:“可是你也没有孔雀翎,就算你能杀了他们,还是要不回我的孩子来的。”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也无法解决这件事,他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搅动。 卓玉贞又在安慰他:“他们暂时不会去伤害孩子们的,可是你……” 她轻抚着傅红雪苍白的脸:“你已经太累了,而且受了伤,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想法子暂时将这些烦恼的事全都忘记。” 傅红雪没有开口,没有动。 他似已完全麻木,因为他没有孔雀翎,他救不了他的孩子。 他亲手接过他们来到人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看着他们死。 卓玉贞当然已看得出他的痛苦,流着泪将他拉到床上躺下,按着他的双肩,柔声道:“现在你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要想,让我先治好你的伤。” 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然后就重重地点了他七处穴道。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纵然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傅红雪也绝对想不到。 他吃惊地看着她。可是他的惊讶还远不及他的痛苦强烈。 ——当你正全心全意去对待一个人时,这个人却出卖了你,这种痛苦有谁能想象。 卓玉贞却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看样子你好像很难受,是你的伤口在痛?还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么地方痛,一定很快就会不痛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痛的。 她微笑着问道:“我本来以为孔雀翎在你这里,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是想错了,所以我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到了那时,你就什么烦恼痛苦都没有了。” 傅红雪的嘴唇已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玉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 她看着他的刀:“你说你这把刀是谁也不能动的,现在我却偏偏要动动它。” 她伸手去拿他的刀:“不仅要动,而且还要用这把刀杀了你。” 她的手距离他的刀只有一寸。 傅红雪忽然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是不想杀你。” 卓玉贞大笑,道:“我就偏要动,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杀我?” 她终于触及了他的刀! 他的刀忽然翻起,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条烧红的烙铁。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条红印,疼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她的惊惶却远比痛苦更强烈。 她明明已点住了他七处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极准。 傅红雪道:“只可惜有件事却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卓玉贞忍不住问:“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穴道都已被移开了一寸。” 卓玉贞怔住。 她的计划中绝没有一点疏忽错误,她点穴的手法也没有错,错的本来就是傅红雪,她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错了。这一寸的差错,竟使得她整个计划完全崩溃。 她懊恼悔恨,怨天尤人,却忘了去想一想,这一寸的差距是怎么来的。 ——二十年的苦练,流不尽的血汗,坚忍卓绝的决心,咬紧牙关的忍耐。 ——这一寸的差距,就是这么样换来的,世上并没有侥幸的事。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她只想到一件事——一次失败后,她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人也完全崩溃。 傅红雪却已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伤。” 卓玉贞道:“你知道?” 傅红雪道:“你的伤在肋下,第一根与第三根肋骨之间,刀口长四寸,深七分。” 卓玉贞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因为那是我的刀。” ——天龙古刹,大殿外,刀锋滴血。 傅红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孙屠同时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贞居然沉住了气,道:“不错,就是我。” 傅红雪道:“你的剑法很不错。” 卓玉贞道:“还好。” 傅红雪道:“我到了天龙古刹,你也立刻跟着赶去了。” 卓玉贞道:“你走得并不快。” 傅红雪道:“公孙屠他们能找到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杜十七通风报讯。” 卓玉贞道:“当然不是他,是我。”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杀了他灭口。” 卓玉贞道:“我当然不能让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红雪道:“他们能找到明月心,当然也是因为你。” 卓玉贞道:“若不是我,他们怎么会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庄那地室里?” 傅红雪道:“这些事你都承认?” 卓玉贞道:“我为什么不承认?”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卓玉贞忽然从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庄的地室里,从垂死的“食指”赵平怀中跌落出来的。 她看着这朵珠花,道:“你一定还记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记得。 卓玉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这朵珠花,你一定以为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见了珠宝就忘了一切。” 傅红雪道:“你不是?” 卓玉贞道:“我抢先要了这朵珠花,只因为怕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标记。” 傅红雪道:“孔雀?” 卓玉贞道:“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给卓玉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带在身上。” 傅红雪道:“卓玉贞已死了?” 卓玉贞冷冷道:“她若没有死,这朵珠花怎么到了赵平手里?” 傅红雪忽然沉默,因为他必须控制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贞,你是谁?”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残酷:“你问我是谁?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红雪的手冰冷。 “我嫁给你,虽然只不过因为我想给你个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让你随时随地都得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可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我总算已嫁给了你。” “……”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飞,杀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却是你的老婆。” 她笑得更残酷:“我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你若要杀我,现在就过来动手吧!” 傅红雪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中。 他已无法回头。 03 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傅红雪狂奔。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一停下来,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他不能想。 ——孔雀山庄毁了,秋水清毫无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求他能为秋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可是现在卓玉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标记,“她”当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甚至还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为了她,明月心怎么会死?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燕南飞又怎么会死? ——他却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确的,现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现在已迟了,除非有奇迹出现,死去了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他从不相信奇迹。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现在他还能做什么? 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脑中已渐渐混乱,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混乱。 他狂奔至力竭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就已开始痉挛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开始不停地抽打着他。现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魔都要惩罚他,让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至少他还能做得到。 04 小屋中静悄无声。 门外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他自己的人都仿佛很遥远,但是他却明明在这里,在这狭窄、气闷、庸俗的小屋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屋子是谁的? 他只记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冲入了道窄门。 他仿佛来过这里,可是他的记忆也很模糊,很遥远。 门外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莫忘记我们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经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发泄时,脾气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气?”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钱,什么都不怕,这里是五钱银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脱裤子。” 五钱银子就可以解决欲望? 五钱银子就可以污辱一个女人?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于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于想起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发掘出去。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醺醺的大汉闯了进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傅红雪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仿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要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子不高兴。”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污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于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是你这病鬼叫老子放开她?” 傅红雪又点点头。 大汉道:“老子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么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还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抛在床上,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床上,大声惊呼。 大汉已准备将傅红雪拎起来,摔到门外去。 “砰”的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在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准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惧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 第十九章情到浓时情转薄 01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 傅红雪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阳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天。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绝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能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作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也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污辱我,你还平白无故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等你的病好了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假如你现在就走了,我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道:“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病人本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 ——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清醒地工作,绝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02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酒,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买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一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有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03 傅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愈远愈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候。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和几锭金锞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地痉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她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杀人?那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挥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当然喜翻了心,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已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而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 04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沟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淖逃入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 ——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奔马急驰而过。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烂醉,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噗”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跌下去,可是他的反应也不慢,甩镫离鞍,凌空翻身,奔马前驰,这个人却已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唯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胁下软肋刺了过去,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剑。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竟已被砍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05 夜已很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因为无论是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我请客,你们陪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恶臭和血腥,还带着满把的银票和金锞子。他的恶臭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干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看。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红雪道:“好刀法。” 这人道:“你好像曾经说过,能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红雪道:“我说过?” 这人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杀的那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刚才我杀过人?我杀了谁?”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一种可以令人在夜半惊醒的笑意:“你杀的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皱起眉,好像拼命在想自己怎么会有个大舅子? 这人立刻提醒他:“你难道忘了现在你已是成过亲的人?你老婆的哥哥,就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又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这人忽然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个人,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跟他来的是个女人,正远远地站在柜台旁,冷冷地看着傅红雪。 她很年轻,很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正是每个父母都想有的那种女儿,每个男人都想有的那种妹妹,每个少年都想有的那种情人。可是她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怨毒。 傅红雪终于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认得她,又好像不认得。 这人笑道:“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他生怕傅红雪不懂,又在解释:“小姨子就是你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你大舅子的妹妹。” 傅红雪又开始喝酒,好像已被他说得混乱了,一定要喝杯酒来清醒。 这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傅红雪摇头。 这人道:“她想杀了你。” 傅红雪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这人又笑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屋里坐着十三个人,至少有七个是来杀你的,他们都想等你喝醉了再动手。” 傅红雪道:“要等我喝醉?我怎么会醉,再喝三天三夜都不会醉。” 这人微笑道:“既然再等三天三夜都没有用,看来他们现在就会动手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粉碎。本来拿着这酒杯的人,手里拿着的已是把厚背薄刃的砍山刀。他向傅红雪冲过来时,一柄练子枪,一口雁翎刀,一条竹节鞭,一把丧门剑,也同时击下。 使剑的一个年轻人眼睛里满布血丝,口中还在低吼着:“黑手复仇,道上的朋友莫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怔住,他的四个同伴也怔住,五个人就像是石像般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刃已没有了,五件兵刃都已到了坐在傅红雪对面的这个人手里。 他们一开始行动,他也动了,左手在肩上一拍,右手已将兵刃夺下,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动间,手里的兵刃已不见了。 这人已坐回原来的地方,将五件兵刃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以管闲事。” 使剑的年轻人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的姓名一向不告诉死人的。” 年轻人道:“谁是死人?” 这人道:“你!” 他们本来还全部好好地站在那里,这个字说出来,五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全身的血肉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五个生气勃勃的壮汉,忽然间就变得干枯憔悴,忽然就全都倒了下去。 傅红雪却好像还是没有看见。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就算不感激我,至少也应该称赞我两句。” 傅红雪道:“称赞你什么?” 这人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的是什么功夫?”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这人道:“这就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唯一流传到人世的两种功夫之一。”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这就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还有一种,就是你已学会的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他笑了笑,又道:“你能将穴道移开一寸,至少已将这种功夫练到了九成火候。” 傅红雪道:“你呢?你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甚至比你还多情。”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个人。 这人笑得很温柔,眉目很清秀,看来的确像是个多情人的样子。 “多情人也杀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因为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现在比纸还薄。” 多情子微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的。” 傅红雪道:“哦?” 多情子道:“我杀这些人,只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傅红雪道:“为什么?” 多情子道:“因为我想要你死在我手里。” 傅红雪道:“你真的想?” 多情子道:“我简直想得要命。” 远远站在柜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因为他若杀了你,我就嫁给他。” 多情子道:“你看,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叫我做个不孝的人。” 那少女抢着道:“他不会的。” 多情子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我看见过他三次出手,他的刀上本来的确就好像有鬼一样。” 多情子道:“现在呢?” 少女道:“现在他刀上的鬼已经到他自己心里去了。” 多情子故意问道:“怎么会去的?” 少女道:“为了两样事。” 多情子道:“酒和女人?” 少女点点头,道:“为了这两样事,以前他也几乎死过一次。” 多情子道:“可是他没有死。” 少女道:“因为他有个好朋友!” 多情子道:“叶开?” 少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叶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情子道:“那么现在他岂非很危险?” 少女道:“危险得很。” 多情子道:“你看我是不是接得住他的刀?” 少女笑了笑,道:“你那大搜魂手连真的鬼魂都能抓住,何况一把已没有鬼的刀?” 多情子道:“就算我能抓住他的刀,我的手岂非也会断?” 少女道:“不会的。” 多情子道:“为什么不会?” 少女道:“因为你抓的法子很巧妙,你的手根本碰不到刀锋,而且你另一只手已搜去了他的魂。” 多情子道:“这么说来,他这个人岂非已完了?” 少女道:“他还有一点希望。” 多情子道:“什么希望?” 少女道:“只要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连碰都不碰他。” 多情子道:“两件什么事?” 少女道:“孔雀翎在哪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哪里?” 多情子道:“他若有孔雀翎,若已练成了大悲赋,我们就完了。” 少女道:“也许他的手已不够稳,已没法子使用孔雀翎,也许他虽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却已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多情子笑了:“看他这样子,的确好像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少女也笑了:“现在他唯一还能练的功夫,就是喝酒。” 多情子笑道:“这种功夫他好像已练得很不错。” 少女道:“只可惜这种功夫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变成个酒鬼,死酒鬼。” 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他们想把这一根根针全都刺到他心里,让他痛苦,让他软弱,让他崩溃。只可惜这些针却好像全都刺到一块石头上去了,因为傅红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已完全麻木。 麻木距离崩溃已不远,距离死也不远。 多情子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他像已决心不肯说?” 少女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一定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多情子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少女道:“你一出手就到了。” 多情子已出手。他的手又白又细,就像是女人的手。他的手势柔和优美,就好像在摘花,一朵很娇嫩脆弱的小花。 无论多坚强健壮的人,在他的手下,都会变得像花一样娇嫩脆弱。 他出手仿佛并不快,其实却像是一道很柔和的光,等你看见它时,它已到了。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有到,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他的手忽然也像花瓣般开放,竟真的抓住了这把刀。他的另一只手是不是立刻就会搜去傅红雪的魂魄?就像是他刚才一下子就抽干了那些人的血肉! 花瓣般的手,搜魂的手。 没有人能接得住的刀,竟已被这只手接住,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手,到了这把刀下,也都会变得花瓣般娇嫩脆弱。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手已被砍成了两半,头颅也已被砍成了两半。 少女的眼睛张大,瞳孔却在收缩。 她根本没有看见这把刀。刀已入鞘,就像是闪电没入了黑暗的穹苍,没有人还能看得见,她只能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 傅红雪已站起来,走过去,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笨拙,笨拙得可怕。 他走得很不稳,他已醉了,醉得可怕。 在她看来,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怕得几乎连血液都已凝结,但她却忽然笑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倪慧,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不理她。 她看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她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他活着,她就得死,死在他手里。 这判断也许并不正确,她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恐惧却使她失去理智。可是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天女花。除了她之外,江湖中好像还没有别人能用这种恶毒的暗器。 暗器出手,不但花瓣可以飞射伤人,花瓣中还藏着致命的毒针。 她身上一共只带着十三朵天女花,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带得太多。 这种暗器她一共用过三次,每次只用了一朵。一朵已足够要人的命。 现在她竟将十三朵全都击出,然后她的人就立刻飞掠后退。这一击纵然不中,她至少也总可以全身而退。她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有信心。 只可惜这时刀已出鞘! 第二十章刽子手 01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她看见了这一闪刀光,她甚至还看见了飞溅出的血珠。 血珠竟像是从她两眼之间溅出去的。她看见这些血珠,就好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的鬼魂,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一双腿已脱离了躯体,反而踢了自己一脚。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左眼仿佛已能看见自己的右眼。 有谁能了解她这种感觉? 没有人。只有活人才能了解别人的感觉,死人的头颅却绝不会,因为已经被劈成两半。头颅已被砍成两半的人,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莫非刀太快,刀锋砍下时,视觉仍没有死,还可以看见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这最后的一刹那。 一刹那究竟有多久?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奇怪的是,人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刹那,竟能想到很多平时一天一夜都想不完的事。 现在她想起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自己当然也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02 倪平,三十三岁。 “藏珍阁主”倪宝峰次男,使长剑,江湖后起一辈剑客中颇负盛名之快剑。 独身未娶。 倪家大园溃散后,常宿于名妓白如玉之玉香院。 四月十九,傅红雪杀倪平。 倪慧,二十岁。 “藏珍阁主”次女,聪慧机敏,轻功极高,独门暗器天女花歹毒霸道,曾杀三人。 独身未嫁。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倪慧。 多情子,三十五岁。 本姓胡,身世不明,幼年时投入西方星宿海门下,少年时武功已有大成,所练“天绝地灭大搜魂手”为武林中七大秘技之一,杀人无数。 独身未娶。 三月入关,奸杀妇女六人。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多情子。 罗啸虎,四十岁。 纵横河西之独行盗,使刀,极自负,自命为江湖第一快刀。 独身未娶。 四月廿一,傅红雪杀罗啸虎。 杨无律,四十四岁。 “白云观主”杨无忌之堂弟,昆仑门下,“飞龙十八式”造诣颇高,气量偏狭,睚眦必报,颇有杨无忌“杀人无忌”之风。 少年出家,未娶。 四月廿二,傅红雪杀杨无律。 阴入地,三十岁。 金入木,三十三岁。 两人联手,杀人无算,号称“五行双杀”,武功极诡秘。 两人性情刻薄,一毛不拔,近年已成巨富。 阴入地好色。 金入木天阉。 四月廿三,傅红雪杀阴入地、金入木。 诸葛断,五十岁。 关西“罗一刀”衣钵传人,冷酷多疑,好杀人。 鳏居已久。 本曾娶妻三次,妻子三人都死于他自己刀下。 无子女。 四月廿四,傅红雪杀诸葛断。 一枝花千里香,二十九岁。 采花盗,擅轻功迷药。 独身未娶。 四月廿五,傅红雪杀千里香。 厚厚的卷宗中还有一大沓资料,是站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从各地找来的。 他只翻了这几页,就没有再看下去。 站着的两人一个是青衣白袜的顾棋,另一人穿着件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却是天龙古刹中的疯和尚。 现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疯了。 他对他们的态度很温和,他们对他却很恭谨,就像是忠心的臣子对待君主。 他们虽然就站在他对面,中间却隔着很大很宽的一张桌子。 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永远和别人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他的笑容虽可亲,却从来也没有人敢冒渎他;因为他就是当今武林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他就是公子羽。 屋子里精雅幽静,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极仔细的选择,摆在最适当的地方。桌上的东西却不多,除了那沓卷宗外,就只有一柄用黄绫包着的长剑。 窗外花影移动,听不见人声,屋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他们都知道公子喜欢安静。 卷宗合起。 公子羽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我看这些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卷宗推还给他们,仿佛生怕沾着了上面的血腥和杀气。 然后他才接着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他一共杀了多少人?” 吴画看看顾棋。 顾棋道:“二十三个。” 公子羽皱了皱眉,道:“十七天二十三个人?”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他杀的人是不是已太多了些?” 顾棋道:“是太多了。” 公子羽道:“听说你的棋友杨无忌也被他砍断了一只手?” 顾棋道:“是。” 公子羽笑了笑,道:“幸好用左手也一样可以下棋。” 顾棋道:“是。但他也终于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公子羽道:“杨无律是想为他的堂哥报仇,才去找傅红雪的?”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罗啸虎当然是为了好强争胜,要跟他比一比谁的刀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诸葛断为什么要将他三个妻子全都杀死?” 顾棋道:“因为她们对别的男人笑了笑。” 公子羽道:“这两人一个全无自知之明,一个太多疑,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以后千万不可吸收这种人加入我们的组织。” 顾棋、吴画同时道:“是。” 公子羽颜色又和缓了,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刀法却不弱。”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星宿海的大搜魂手,也可以算是很厉害的功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据说傅红雪近来一直很消沉,几乎天天都沉迷在醉乡里。”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可是你找的这些好手们,却还是连他的一刀都挡不住。” 顾棋不敢再开口,连一个“是”字都不敢说了。 公子羽却在等着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回答必须明确简短,可是必须要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他的问题不值得重视。 任何不重视他的人,保证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顾棋终于道:“他喝得虽多,手却还是很稳。” 公子羽道:“酒对他没有影响?” 顾棋道:“有一点。” 公子羽道:“什么影响?” 顾棋道:“他出手反而更凶狠残酷。” 公子羽沉吟着,缓缓道:“我想他一定很愤怒,所以他的刀更可怕。” 顾棋没有问为什么。在公子面前,他只回答,不问。 公子羽却已接着道:“因为愤怒也是种力量,一种可以推动人做很多事的力量。” 顾棋看着他,充满了佩服和尊敬。 ——他从不轻视他的敌人。他的分析和判断永远正确。他对敌人的了解,也许比那个人自己更深刻。 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绝不是因为幸运。 公子羽忽又问道:“他还是要等别人先出手再拔刀?”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的,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你知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一招击出,将发未发时,力量最软弱,他的刀就在这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命脉。” 公子羽道:“别人能不能做到?” 顾棋道:“不能。” 公子羽道:“为什么?” 顾棋道:“这一瞬稍纵即逝,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公子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谦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话。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子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有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还有一个是我?”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满园花香扑面而来。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顾棋、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他,却绝不能使他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他仁义无双的侠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愈多愈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03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绝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赔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愈粗俗无知的人愈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一。”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分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像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杆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趴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乘热把它吃了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袋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绝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04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 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 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 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 第二十一章大师与琴童 01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着他,又看看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更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已失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讥诮:“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 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诮:“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傅红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绝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绝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弥漫在昏黄的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抬起头忽然发觉傅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02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傅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毕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绝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03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的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简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04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也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铮”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咯”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05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生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的人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的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的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么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童而已。” 琴童?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童?谁配有这样的琴童?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象,他又忍不住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机”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涌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脯,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06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再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铮”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绝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帮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紧。他是不是已准备拔刀?拔刀杀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才能杀他自己。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琴声又仿佛在呼唤,他仿佛又看见了满面笑容的燕南飞和明月心。 他们是不是已获得安息?他们是不是在劝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丽?傅红雪终于拔出了他的刀! 第二十二章脱出樊笼 01 刀光一闪,斩的不是人头,是琴弦。 他为什么要挥刀斩断琴弦? 钟大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不但惊讶,而且愤怒。 刀已入鞘。傅红雪已坐下,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 钟大师道:“就算我的琴声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无辜,阁下为什么不索性斩断我的头颅?” 傅红雪道:“琴弦无辜,人也无辜,与其人亡,不如琴断。” 钟大师道:“我不懂?” 傅红雪道:“你应该懂的,可是你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叫别人知道人生短促,难免一死,却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的,这道理钟大师又何尝不懂。 傅红雪道:“一个人既然生下来,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安心。” 一个人活着若不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又怎么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继续不断奋斗,只要你懂得这一点,你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类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着已只有耻辱。” “那么你就该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去洗清你的耻辱,否则你就算死了,也同样是种耻辱。” 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经不起打击的懦夫,才会用死来作解脱。 “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绝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眼中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但你却还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想活下去。”傅红雪道,“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 他苍白的脸上发着光,看来更庄严,更高贵。一种几乎已接近神的高贵。 他已不再是那满身血污、穷愁潦倒的刽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愈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愈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这一点当然是公子羽绝对想不到的! 钟大师也想不到。可是他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色中已不再有惊讶愤怒,只有尊敬。 ——高贵独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洗清自己的耻辱?” 傅红雪道:“我正在尽力去做。” 钟大师道:“除了杀人外,你还做了些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至少已证明给他看,我并没有屈服,也没有被他击倒。” 钟大师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公子羽。” 钟大师长长吐出口气:“一个人能有那样的琴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傅红雪道:“他是的。” 钟大师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傅红雪道:“是。” 钟大师道:“杀人也是件有意义的事?” 傅红雪道:“如果这个人活着,别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么我杀了他就是件有意义的事。” 钟大师道:“你为什么还没有去做这件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找不到他。” 钟大师道:“他既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么会找不到?” 傅红雪道:“因为他虽然名满天下,却很少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 ——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个人名气愈大,能见到他的人反而愈少。 这一点钟大师总应该懂的,他自己也名满天下,能见到他的人也很少。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傅红雪也不想再说什么,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 傅红雪站起来:“我只想让你知道,这里虽然是个好地方,却不是我们应该久留之处。” 所以外面虽然还是一片黑暗,他也不愿再停留。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惧黑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样子虽然还是那么笨拙奇特,腰杆却是挺得笔直的。 钟大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停下。 钟大师道:“你真的想找公子羽?” 傅红雪点点头。 钟大师道:“那么,你就该留在这里,我走。” 傅红雪动容道:“为什么?你知道他会到这里来?” 钟大师不回答,却抢先走了出去。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钟大师忽然回头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人忽然就已消失在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听他声音从远处传来:“只要你耐心在这里等,一定会找到他的。” 02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难道他并不是真的钟大师?难道他才是俞琴?否则他怎么知道公子羽的行迹消息? 傅红雪不能确定。他也没有见过钟大师的真面目,更没有见过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会到这里来?他也不能确定,却已决定留下来,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放弃。 夜更深了,空山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声音就是种可怕的声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很难睡着。 傅红雪已睡下。睡下并不是睡着。小屋里没有燃灯,除了一张琴、一张几、一张榻外,屋里什么都没有。他饥饿而疲倦,他很想睡,这些年来,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能安安适适地睡一觉,对他来说已是奢求。为什么如此静?为什么连风声都没有?他只有自己咳嗽几声,几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铮”一响。 这是琴声!琴就在榻前的几上,除了他之外,屋里却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拨动琴弦,琴弦怎么会响? 傅红雪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个身,瞪着几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着琴弦。 琴弦又响了,“宫商、宫尺、宫羽”一连串响了几声。 是谁在拨动琴弦?是琴中的精灵?还是空山里的鬼魂? 傅红雪霍然跃起,就看见后窗外有条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还是幽灵?人在窗外,又怎么能拨动几上的琴弦?傅红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惊,很快地往后退。 傅红雪更快。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准备动作,他的人已箭一般蹿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就已散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红雪再往前进,看不见人,回过头来,却看见了一盏灯。 灯光鬼火般闪烁,灯在窗里,是谁在屋里燃起了灯? 傅红雪不再施展轻功,慢慢地走回去,烛光并没有灭,灯就在几上。几上的琴弦却已断了,整整齐齐地断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断的。 屋里还是没有人,琴台下却又压着张短柬: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和刚才琴下压着的那张短柬,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人在哪里? 傅红雪坐下来,面对着断弦孤灯,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间来去自如,他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没有鬼魂,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复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几下。在这方面,他并不能算是专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俩,他多多少少都懂一点,“机关消息”这一类的学问虽然很复杂,要在一间小屋里找出复壁地道来,却并不太难。 公子羽是不是已经来了?从地道中来的? 傅红雪闭上眼睛,屏息静气,让自己的心先冷静下来,才能有灵敏的感觉。然后他就开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总会找我的,我何妨就在这里等着你,看你怎么样将我的人断如此琴? 傅红雪慢慢地坐下来,将灯拨亮了些,光亮总是能使人清醒振奋,睡眠总是和他无缘的。 有时他想睡却睡不着,有时他要睡却不能睡。 斩断琴弦的人,随时都可以从密道复壁中出现,将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斩断!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只觉得自己的人仿佛在渐渐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里。他忽然睡着了。 03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没有灾祸,没有血腥,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醒来时,还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还在手里,漆黑的刀鞘,在灯下闪动着微光。也许他只不过刚闭上眼打了个盹而已。他实在太疲倦,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这种事总难免会发生的。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无所惧。可是等他抬起头时,他的人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他的人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里,可是这地方却已不是荒山中那简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画,一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悬挂在对面的墙壁上。 这屋子当然还不止四丈七尺长。除了这幅画外,雪白的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有远在上古铜铁还未发现时人们用来猎兽的巨大石斧,有战国将士沙场交锋时用的长矛和方槊,有传说中武圣关羽惯使的青龙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跨虎篮和弧形剑。 其中最多的还是刀。 单刀,双刀,雁翎刀,鬼头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环刀,鱼鳞紫金刀……甚至还有一柄丈余长的天王斩鬼刀。 可是最令傅红雪触目惊心的,却还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样。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还没有将墙壁挂满,这屋子的宽阔,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却铺着张很完整的波斯地毡,使得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温暖舒服。屋里摆着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傅红雪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华丽高贵的地方。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梦,却远比最荒唐离奇的梦更荒唐离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但是他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奔逃。他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这个人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里来,要杀他当然更容易。现在他既然仍还活着,又何必逃?又何必动? 突听门外一个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气。” 门开了,大笑着走进来的竟是钟大师。 只不过这个钟大师样子已有些变了,身上的布衣已换上锦袍,白发黑了些,皱纹也少了些,看来至少年轻了一二十岁。 傅红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早已算准了会在这地方看见这个人似的。 钟大师一揖到地,说道:“在下俞琴,拜见傅公子。” 原来他就是俞琴,原来他才是公子羽的琴童,市场肉案旁的那个琴童,只不过是陪他演那出戏的一个小小配角而已。这出戏只不过是演给傅红雪一个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长得是什么样子,傅红雪反正也没见过,这出戏当然演得丝丝入扣,逼真得很。他们演这出戏,难道只不过为了要傅红雪听那一曲悲声,要他自觉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了自己的脖子?现在这柄刀若是再拔出来,要割的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见他手里的刀,俞琴远远就停下来,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两句话本该是傅公子问我的,傅公子既然不问,只好由我来问了。” 他自己问的话,本来也只有自己回答。 谁知傅红雪却冷冷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我既然已来了,又何必再问是怎么来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问?”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看着他,迟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杀了我?夺门而出?”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道:“难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红雪道:“我来得并不容易,为什么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进来的时候,本以为傅红雪一定难免惊惶失措,想不到现在惊惶失措的却是他自己。 傅红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张琴,正是天下无双,旷绝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红雪道:“请奏一曲,且为我听。” 俞琴道:“是。” “铮”一响,琴声已起,奏的当然已不是那种听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声中充满了愉快欢悦、富贵荣华,就算实在已活不下去的人,听了也绝不会想死的。他自己当然更不想死。 傅红雪忽然问道:“公子羽也在这里?” 俞琴虽然没有回答,可是琴声和顺,就仿佛在说:“是的。” 傅红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见我?” 琴声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红雪本是知音,正准备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单调、短促、尖锐、恐怖,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断了两根。这尖锐短促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会觉得喉头发干,心跳加快,胃部收缩。甚至连傅红雪都不例外。 俞琴脸色已变了,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傅红雪并没有阻拦,他从不做没有必要的事,他必须集中精神,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 墙上的兵刃在灯下闪动着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无疑也是画中的精品。他却连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绝不能被任何事分心。可是他仍然无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锐的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响着,就像是一柄柄铁锤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经。直到门环响动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扇门,一个美丽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门外凝视着他,看来竟仿佛是卓玉贞。但她却不是卓玉贞。 她远比卓玉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贵,她的笑容温和优雅,风姿更动人,就连傅红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 她已走进来,轻轻掩上了门,从傅红雪身旁走过去,走到大厅中央,才转身面对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红雪,你却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高贵而优雅,可是她说话却很直率。显然不是那种矫揉做作的女人。 傅红雪不知道她是谁。 她却已经在说:“我姓卓,可以算是这里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觉得这种称呼太俗,也可以叫我卓子。” 她微笑着又道:“卓子是我的外号,我的朋友都喜欢叫我这名字。” 傅红雪冷冷道:“卓夫人。” 他不是她的朋友。他没有朋友。 卓夫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怪人,你果然是的。” 傅红雪自己也承认。 卓夫人眼波流转,道:“难道你也不想问问我,卓玉贞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道:“不想。” 卓夫人道:“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事能让你动心?”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若是拒绝回答一句话,立刻就会闭上嘴,闭得很紧。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会看看这些武器的,所有到这里来过的人,都对这些武器很有兴趣。” 这些武器的确都是精品,要收集到这么多武器的确不容易,能看得见已经很不容易。这种机会,练武的人很少愿意错过的。 她忽然转身走到墙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朴,黝黑沉重的铁剑:“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用的剑?”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立刻道:“这是郭嵩阳用的剑。” 他本来并不想说的,却忍不住说了出来——他不能被她看成无知的人。 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 这句话中的赞赏之意并不多,昔年嵩阳铁剑纵横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实在也不多。 卓夫人道:“这虽然只不过是仿造的赝品,可是它的形状、分量、长短,甚至连炼剑用的铁,都绝对和昔年那柄嵩阳铁剑完全一模一样。” 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连这条剑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亲手结成的。除了他们家传的铁剑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难再找出第二条来!” 她挂起这柄剑,又摘下一条长鞭,乌光闪闪,宛如灵蛇。 傅红雪道:“这是西门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谱上排名第七!” 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认得这条蛇鞭,当然也认得诸葛刚的金刚铁拐。” 她挂起长鞭,却从金刚铁拐旁摘下了一对流星锤。 傅红雪道:“风雨双流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十四。” 卓夫人道:“好眼力。” 这次她口气中的赞赏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墙角,摘下对铁环,道:“昔年金钱帮称霸武林,帮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这就是他用的龙凤双环。” 傅红雪道:“这不是。” 卓夫人道:“不是?” 傅红雪道:“这是多情环,是西北铁环门下弟子的独门武器。” 卓夫人道:“杀人的武器,怎么会叫作多情?” 傅红雪道:“因为它只要一搭上对方兵刃,就纠缠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情之所钟,纠缠入骨;海枯石烂,至死方休。多情的人岂非也总是杀人的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情之所钟,不死不休。有时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傅红雪道:“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卓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两个人默默相对,过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一笑,道:“这里的兵刃,你有没有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没有。” 卓夫人淡淡道:“这里的每件武器都有来历,都曾经在江湖中轰动过一时,要认出它们来,倒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傅红雪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困难的事。” 卓夫人道:“只可惜有些兵刃虽然早已名动天下,杀人无算,却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见到过它的真面目,譬如说……” 傅红雪道:“小李飞刀?” 卓夫人道:“不错,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连武功号称无敌的上官金虹,都难免死于刀下,的确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看见过那柄刀。” 刀光一闪,已入咽喉,刀的长短形状,又有谁能看得清楚? 卓夫人叹道:“所以直到今天,这还是武林中一个最大的谜,我们费尽了苦心,还是没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样的飞刀来。沧海遗珠,实在是遗憾得很。” 傅红雪道:“这里好像还少了一样武器。” 卓夫人道:“孔雀翎?” 傅红雪道:“不错。” 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们总算已有了这柄刀。” 她忽然从墙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闪,刀已出鞘,不但长短形状完全一样,刀锋上竟赫然也有三个缺口。 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这柄刀不是给人看的,只怕连你自己都很少看到!” 傅红雪的脸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样!” 卓夫人道:“人?” 傅红雪冷冷道:“有些人虽然早已名动江湖,杀人无算,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譬如说……” 卓夫人道:“公子羽?” 傅红雪道:“不错,公子羽。” 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 她笑得仿佛很奇怪,很神秘,傅红雪的回答却很简单:“我没有。” 卓夫人笑道:“现在你既然已来了,迟早总会见到他的,又何必太急?” 傅红雪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见我?” 卓夫人道:“快了。” 傅红雪冷冷道:“既然已快了,现在又何必还要苦练拔刀?” 那单调、短促、尖锐的声音还在不停地继续着,一声接着一声。难道这就是拔刀的声音? 傅红雪道:“刀法千变万化,拔刀却只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动作。” 卓夫人道:“这动作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十七年。” 卓夫人道:“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你就练了十七年?” 傅红雪道:“我只恨未能多练些时候!” 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然能练十七年,他为什么不能练?” 傅红雪道:“因为纵然能多练一两天也没有用!” 卓夫人微笑着坐下来,面对着他,道:“这次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在拔刀!” 傅红雪道:“不是?” 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剑。” 她慢慢接着道:“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如林,新创的剑法就有九十三种,千变万化,各有奇招,有些剑法之招数怪异,简直已令人不可思议,可是拔剑的动作,却还是只有一种。” 傅红雪道:“不是只有一种,是只有一种最快!” 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这最快的一种来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最简单的一种,即是最快的一种。” 卓夫人道:“那也得经过千变万化之后,才能归真返璞。” 所有武功中的所有变化,本就变不出这个“快”字。 卓夫人道:“他苦练五年,才找出这一种方法来。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已练了十七年,至今还在练,每天至少都要练三个时辰。”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瞳孔已收缩。 卓夫人凝视着他,温柔的眼波也变得利如刀锋,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练拔剑,为的是什么?” 傅红雪道:“为的是对付我?”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一定要对付你,也并不是只为了要对付你一个人。” 傅红雪终于明白:“他要对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 卓夫人点点头,道:“因为他决心要做天下第一人!” 傅红雪冷笑,道:“难道他认为只要击败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卓夫人道:“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是这么想的。” 傅红雪道:“那么他就错了。” 卓夫人道:“他没有错。” 傅红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龙卧虎,风尘中尤多异人,武功远胜于我的,还不知有多……” 卓夫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击败你。”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击败你并不是件容易事,到这里来的人,你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来过?” 卓夫人避开了这问题,道:“墙上挂着的这些武器,不但收集极全,而且都是精品,只要是练过武的人,都难免会多看几眼的,只有你居然能全不动心。” 她叹息着,又道:“最奇怪的是,连这幅画你都没有看一眼。”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看?” 卓夫人道:“只要你去看一眼,就会明白。” 突听一个人道:“既然他迟早总难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 优柔从容的声音,显示出这个人教养良好,彬彬有礼。 多礼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面,这声音却又偏偏带着种奇异的热情。一种几乎已接近残酷的热情。 如果天地间真的具有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无疑就是从这种热情中产生的。也只有公子羽这样的人,才会有这种可怕的热情。他显然也在渴望见到傅红雪。他知道他们相见的时候,就是毁灭的时候,两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毁灭。 现在他已到了傅红雪身后,他的掌中若有剑,已随时都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要害中。 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剑? 第二十三章公子羽 01 傅红雪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他不能动。他已感觉一种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杀气,只要他一动,无论什么动作,都可能为对方造成一个出手的机会。就连一根肌肉的抽紧,也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虽然他明知公子羽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在他背后出手的。可是他不能不防备。 公子羽忽然笑了,笑声更优雅有礼,道:“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傅红雪保持沉默。 卓夫人却眨了眨眼,道:“他连动都没有动,你就能看出他是高手?” 公子羽道:“就因为他没有动,所以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卓夫人道:“难道不动比动还难?” 公子羽道:“难得多了。” 卓夫人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你若是傅红雪,若是知道我忽然到了你身后,你会怎么样?” 卓夫人道:“我一定会很吃惊!” 公子羽道:“吃惊难免要警戒提防,就难免要动。” 卓夫人道:“不错!” 公子羽道:“只要你一动,你就死了!” 卓夫人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会从什么地方出手,所以无论你怎么移动,都可以造成致命的错误。” 卓夫人道:“像你这么样的对手,若是忽然到了一个人身后,无论谁都难免会紧张的,就算人不动,背上的肌肉也难免会抽紧!” 公子羽道:“可是他没有,我虽然已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卓夫人终于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不动的确比动难得多!” 你若知道有公子羽这么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背后,全身肌肉还能保持放松,那么你这人的神经一定比冰冷得多。 卓夫人忽又问道:“他不动你难道就没有机会出手?” 公子羽道:“不动就是动,所有动作变化的终点,就是不动。” 卓夫人道:“空门太多,反而变得没有空门了,因为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空空荡荡,虚无缥缈,所以你反而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出手?” 公子羽笑了笑,道:“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懂的。” 卓夫人道:“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出手,你若要在背后杀他,有很多次机会都比这次好得多。” 她微笑着,又道:“因为你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击败他。” 公子羽忽然叹了口气,道:“要杀他容易,要击败他就难得多了。” 他终于从傅红雪身后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安详而稳定。就在这一瞬间,傅红雪忽然觉得一阵虚脱,冷汗已湿透衣服。 他绝不能让公子羽发现这一点,他忽然道:“你为什么要舍易而求难?” 公子羽深深地道:“因为你是傅红雪,我是公子羽。” 02 现在公子羽终于已面对傅红雪,傅红雪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从背后看过去,他的风度优美,无懈可击。可是,他脸上却偏偏戴着个狰狞而丑恶的青铜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想不到公子羽竟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卓夫人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冷笑。 卓夫人道:“你现在看见的,就是公子羽的真面目。” 傅红雪道:“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个面具。” 卓夫人道:“我脸上难道没有戴面具?难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种冰冰冷冷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样子?难道这不是你的真面目?” 傅红雪又闭了嘴。 卓夫人道:“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无论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只要你知道他是公子羽,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事实,就连傅红雪都不能不承认,因为他不能不问自己。 ——现在的我,究竟是不是我的真面目?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公子羽淡淡道:“我并不想看你的真面目,我只要知道你是傅红雪,就已够了。” 傅红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深深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傅红雪,我已知道你是公子羽。” 公子羽道:“所以有件事我们现在一定要解决。” 傅红雪道:“什么事?” 公子羽道:“我们两个人之中,现在已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仍然冷酷而有礼,显然对自己充满信心:“谁强,谁就活下去。” 傅红雪道:“这种事好像只有一种方法解决!” 公子羽道:“不错,只有一种法子,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法子。”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所以我一定要亲手击败你。” 傅红雪道:“否则你就情愿死?” 公子羽目光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哀之意,道:“否则我就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的,我不要别人杀你,就为了要证明我比你强。我一定要做天下最强的人,否则我宁可死。” 他的声音中忽然又充满了讥诮:“武林就像是个独立的王国,只能允许一个帝王存在,不是我,就是你!”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