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她却还是逗他:“我知道你叫傅红雪,你至少也应该问问我的名字。” 他不问,她只好自己说:“我叫倪慧,智慧的慧,也就是秀外慧中的慧。”她忽然跳过栏杆,站在傅红雪面前,“我爸爸替我取这名字,只因为我从小就很有智慧。” 傅红雪不理她。 “你不信?”她的手叉着腰,头顶几乎已碰到傅红雪的鼻子,“我不但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而且还能猜出你等的是什么人。” “哦?” “你一定是到这地方等着跟别人拼命的,我一看你神色就看得出。” “哦?” “你有杀气!” 这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也懂得什么叫杀气? “我也知道你等的人一定是杜雷。”倪慧说得很有把握,“因为附近几百里地之内,唯一够资格跟傅红雪斗一斗的人,就是杜雷。” 这女孩子知道的确实不少。 傅红雪看着她那双灵活的眼睛,冷冷道:“你既然知道,就应该快走!” 他的声音虽冷,眼神却没有平时那么冷,连眼睛的轮廓都仿佛变得温柔了些。 倪慧又笑了,柔声道:“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在关心我?” 傅红雪立刻沉下脸道:“我要你走,只不过因为我杀人并不是给人看的!” 倪慧撇了撇嘴,道:“你就算要我走,也不必太急,杜雷反正不会这么早来的。” 傅红雪抬起头,日正中天。 倪慧道:“他一定会让你等,等得你心烦意乱时再来,你的心愈烦躁,他的机会就愈多。” 她笑了笑,接着道:“这也是种战略,像你这样的人,本来早就应该想到的。” 她忽又摇头:“你不会想到的,因为你是个君子,我却不是,所以我可以教给你一种法子,专门对付他这种小人的法子。” 什么法子? 傅红雪没有问,也没有拒绝听。 倪慧道:“他要你等,你也可以要他等。” 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是个很古老的法子,很古老的法子通常都很有效。 倪慧道:“我们可以逛一圈再来,我们甚至可以去下两盘棋,喝两杯酒,让他在这里等你,等得他急死为止。” 傅红雪没有反应。 倪慧道:“我先带你到我们家藏酒的地窖去,如果我们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两坛我姑姑出嫁时留下的女儿红。” 她的兴致很高,他还没有反应,她就去拉他的手——他握刀的手。 没有人能碰这只手。 她纤柔美丽的手指,刚刚碰到他的手,就突然感觉到一种奇异而强大的震荡。 这股震荡的力量,竟将她整个人都弹了出去。 她想站住,已站不稳,终于一跤跌在地上,跌得很重! 这次她居然没有叫出来,因为她眼眶已红了,声音已更咽:“我只不过想跟你交个朋友,想替你做点事而已,你何必这么样对付我?” 她揉着鼻子,好像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她看来就像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既可怜,又可爱。 傅红雪没有看她,绝没有看,连一眼都没有看,只不过冷冷道:“起来,草里有蛇。” 倪慧更委屈:“我全身骨头都快摔散了,你叫我怎么站得起来。” 她又用那只揉鼻子的手去揉眼睛:“我倒不如索性被毒蛇咬死算了。”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他的人已经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知道他自己刚才发出去的力量—— 那并不完全是从他手上发出去的,他的手握着刀,刀上也同样有力量发出。 这柄刀在他手里,本身也仿佛有了生命。 有生命,就有力量。 生命的潜力。 这种力量的强大,几乎已和那种无坚不摧的剑气同样可怕。 他的确不该用这种力量来对付她的! 倪慧蜷曲在草地上,索性用一双手蒙住脸。 她的手又白又小。 傅红雪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伸出的当然是那只没有握刀的手。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闪避。 她的手柔软而温暖。 傅红雪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触过女孩子的手。 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几乎比世上所有的苦行僧都彻底。 但他却是个男人,而且并不太老。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轻轻地呻吟着,他正想扶她站稳,想不到她整个人都已倒在他怀里。 她的身子更温暖,更柔软。 他甚至已可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她当然也可以感觉到。 奇怪的是,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忽然又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有股杀气。 就在这时,她已抽出了一把刀。 一把七寸长的刀,一刀向他腋下的要害刺了过去。 她的脸看来还是像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她的出手却毒辣得像是条眼镜蛇。 只可惜她这一刀还是刺空了。 傅红雪的人突然收缩,明明应该刺入他血肉的刀锋,只不过贴着他的皮肤擦过!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她已发觉自己这一刀刺空了,她的人已跃起! 就像是那种随时都能从地上突然弹起的毒蛇,她的身子刚跃起,就已凌空翻身! 一翻,再一翻,她脚尖已挂住了六角亭的飞檐。 脚上有了着力处,身子再翻出去,就已到了五丈外的树梢。 她本来还想再逃远些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追,她也就不再逃,用一只脚站在根很柔软的树枝上,居然还能骂人。 她的轻功实在很高,骂人的本事更高。 “我现在才知道你以前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甩下你了,因为你根本不是男人,你不但腿上有毛病,心里也有毛病。” 她骂得并不粗野,但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红晕,手已握紧。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拔刀。 可是他没有动,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痛苦,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烈。 他的痛苦本来就像是烙在牛羊身上的火印一样,永远是鲜明的! 她的每一个笑靥,每一滴眼泪,每一点真情,每一句谎言,都已深烙在他心里。 他一直隐藏得很好。 直到他看见明月心的那一刻——所有隐藏在记忆中的痛苦,又都活生生地重现在他眼前。 那一刻,他所承受的打击,绝没有任何人能想象。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从那次打击后,他的痛苦反而淡了,本来连想都不敢去想的痛苦,现在已变得可以忍受。 ——人心里的痛苦,有时正像是腐烂的伤口一样,你愈不去动它,它烂得愈深,你若狠狠给它一刀,让它流脓流血,它反而说不定会收口。 傅红雪抬起头来时,已完全恢复冷静。 倪慧还在树枝上,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拔刀,只不过淡淡地说了句:“你走吧。” 这次倪慧真听话,她走得真快。 03 日色偏西,六角亭已有了影子。 傅红雪没有动,连姿势都没有动。 影子长了,更长。 傅红雪还是没有动。 人没有动,心也没有动。 一个人若是久已习惯于孤独和寂寞,那么对他来说,等待就已不再是种痛苦。 为了等待第一次拔刀,他就等了十九年,那一次拔刀却偏偏既无意义,又无结果! 他等了十九年只为了要杀一个人,为他的父母家人复仇。 可是等到他拔刀时,他就已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家人的后代,根本和这件事全无关系。 这已不仅是讽刺。 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种讽刺都未免太尖酸,太恶毒。 但他却还是接受了,因为他不能不接受。 他从此学会了忍耐。 假如杜雷能明了这一点,也许就不会要他等了。 ——你要我等你的时候,你自己岂非也同样在等!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宝剑的双锋。 ——你要去伤害别人时,自己也往往会同样受到伤害。 有时你自己受到的伤害甚至比对方更重! 傅红雪轻轻吐出口气,只觉得心情十分平静。 现在正是未时一刻。 04 这阴暗的屋子,正在一条阴暗的长巷尽头,本来的主人是个多病而吝啬的老人,据说一直等到他的尸体发臭时,才被人发觉。 孔雀租下了这屋子,倒不是因为吝啬。 他已有足够的力量去住最好的客栈,可是他宁愿住在这里。 对他说来,“孔雀”这名字也是种讽刺。 他的人绝不像那种华丽高贵、喜欢炫耀的禽鸟,却像是只见不得天日的蝙蝠。 拇指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那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 屋里唯一的小窗,已被木板钉死,光线阴暗得也正像是蝙蝠的洞穴。 拇指坐下来,喘着气,他永远不明白孔雀为什么喜欢住在这里。 孔雀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等他喘气的声音稍微小了些,才问道:“杜雷呢?” 拇指道:“他还在等。” 孔雀道:“我跟他分手的时候,正是未时。” 孔雀又道:“他准备再让傅红雪等多久?” 拇指道:“我已经告诉了他,至少要等到申时才去。” 孔雀嘴角露出恶毒的笑意,道:“站在那鬼地方等两个时辰,那种罪只怕很不好受。” 拇指却皱着眉,道:“我只担心一件事。” 孔雀道:“什么事?” 拇指道:“傅红雪虽然在等,杜雷自己也在等,我只担心他比傅红雪更受不了。” 孔雀淡淡道:“如果他死在傅红雪刀下,你有没有损失?” 拇指道:“没有。” 孔雀道:“那么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拇指笑了,用衣袖擦了擦汗,又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孔雀在听。 拇指道:“燕南飞真的已中了毒,而且中的毒很不轻。” 孔雀道:“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拇指道:“是用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孔雀眼睛发亮,道:“能够值五百两银子的消息,通常都很可靠了。” 拇指道:“所以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杀了他。” 孔雀道:“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正是未时一刻。 05 午时已过去很久,阳光却更强烈炽热,春已渐老,漫长的夏日即将到来。 傅红雪不喜欢夏天。 夏天是属于孩子们的——白天赤裸着在池塘里打滚,在草地上翻筋斗,摘草莓,捉蝴蝶;到了晚上,坐在瓜棚下吃着用井水浸过的甜瓜,听大人们谈狐说鬼,再捕一袋流萤用纱囊装起来,去找年轻的姑姑、阿姨换几颗粽子糖。 黄金般的夏日,黄金般的童年,永远只有欢乐,没有悲伤。 傅红雪却从来也没有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夏天。 他记忆中的夏天,不是在流汗,就是在流血;不是躲在燠热的矮树林里苦练拔刀,就是在烈日沙漠中等着拔刀! 拔刀! 一遍又一遍,永无休止的拔刀! 这简单的动作,竟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下一次拔刀是在什么时候? ——刀的本身,就象征着死亡。 ——拔刀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 这次他的刀拔出来,死的是谁?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手冰冷,手苍白,刀漆黑。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杜雷的脚步声。 这时正是未时三刻。 第八章决斗 01 后园的角落里有扇小门。 傅红雪是从这扇门进来的,杜雷也是! 他们没有越墙。 小径已被荒草掩没,若是从草地上一直走过来,距离就近得多。 但他们却宁愿沿着曲折的小径走! 他们都走得很慢,可是一开始走,就绝不会停下来。 从某些方面看来,他们仿佛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但他们却绝不是同一类的人,你只看见他们的刀,就可看得出。 杜雷的刀镶满珠宝,光华夺目! 傅红雪的刀漆黑。 可是这两柄刀又偏偏有一点相同之处。 ——两柄刀都是刀,都是杀人的刀! 这两个人是不是也同样有一点相同之处? ——两个人都是人,都是杀人的人! 申时还没有到,拔刀的时刻却已到了。 刀一拔出来,就只有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 杜雷的脚步终于停下来,面对着傅红雪,也面对着傅红雪手里的那柄天下无双的刀。 他一心要这个人死在他的刀下,可是在他心底深处,最尊敬的一个人也是他! 傅红雪却仿佛还在遥望着远方,远方恰巧有一朵乌云掩住了太阳。 太阳不见了,可是太阳永远也不会死。 人呢? 杜雷终于开口:“我姓杜,杜雷。”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来迟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是故意要你等的,要你等得心烦意乱,我才有机会杀你。”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忘了一点。” 他笑得很苦涩:“我要你在等我的时候,我自己也同样在等!”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又冷笑,道:“你什么事都知道?” 傅红雪道:“我至少还知道一件事。” 杜雷说:“你说。” 傅红雪冷冷道:“我一拔刀,你就死。” 杜雷的手突然握紧,瞳孔突然收缩,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有!” 杜雷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拔刀?” 现在刚过未时三刻,乌云刚刚掩住日色,风中刚刚有了一点凉意。 这正是最适于杀人的时候。 02 明月就在明月楼,明月就在明月巷。 拇指和孔雀走进明月巷的时候,恰巧有一阵风迎面吹过来。 好凉快的风。 拇指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今天正是杀人的好天气,现在也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孔雀道:“哦?” 拇指道:“现在杀人之后,还可以从从容容地去洗个澡,再去舒舒服服地喝顿酒!” 孔雀道:“然后再去找个女人睡觉。” 拇指笑得眯起了眼,道:“有时我甚至会去找两三个。” 孔雀也笑了笑,道:“你说过,明月心也是个婊子。” 拇指道:“她本来就是的!” 孔雀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找她?” 拇指道:“不想。” 孔雀道:“为什么?” 拇指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缓缓道:“婊子也有很多种!” 孔雀道:“她是哪一种?” 拇指道:“她恰巧是我不想找的那一种!” 孔雀又问道:“为什么?” 拇指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见过的女人中,最可怕的一个就是她,只要我一闭眼睛,她就会杀了我。” 孔雀道:“你若不闭上眼睛呢?” 拇指又叹了口气,道:“我不闭上眼睛,她也一样能杀我。” 孔雀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 拇指道:“可是这世上至少还有两个女人可以杀我。” 孔雀道:“她就是其中的一个?” 拇指叹息着点了点头。 孔雀道:“还有一个是谁?” 拇指道:“倪二小姐,倪慧。”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一阵笑声,清脆的笑声,美如银铃。 巷子的两边有高墙,高墙的墙头有木叶。 春深,木叶也深。 笑声就是从木叶深处传出来的! “死胖子,你怎么知道我听得见你说话?” “我不知道!”拇指立刻否认。 “那么你为什么要故意拍我的马屁?” 笑声美,人美,轻功的身法更美,她从墙头飘落下的时候,就像是一片云,一片花瓣。 一片刚刚被春风吹落的桃花,一片刚刚从幽谷飞出的流云。 拇指看见她的人影,她的人又不见了。 拇指目送她人影消失在另一边木叶深处,眼睛又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这就是倪二小姐。” “她为什么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孔雀忍不住问。 “因为她要我们知道,她比明月心更高。”拇指的目光还留在她人影消失处,“所以我们现在已可以放心去对付燕南飞了。” “只有一点不懂。” “哪一点?”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杀燕南飞?”孔雀试探着,“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这一点你最好不要问!”拇指的态度忽然变得很严肃,道,“如你一定要问,就最好先去准备一样东西。” “你要我先去准备什么?” “棺材。” 孔雀没有再问,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巧有一片乌云掩住了月色。 这片乌云掩住天色的时候,明月心正面对着小窗前的一片蔷薇绣花。 她绣的也是蔷薇,春天的蔷薇。 春已老。 蔷薇也已老。 燕南飞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傅红雪。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风冷了,冷如残秋。 她忽然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他们的脚步声比风还轻,他们说话的声音比风更冷。 “快去叫燕南飞下来。” “他不下来,我们就上去。” 明月心叹了口气,她知道燕南飞绝不会下去,也知道他们一定会上来的。 因为燕南飞并不想杀他们,是他们想杀燕南飞,所以燕南飞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他们却得带着他们的武器,穿街过巷,敲门上楼,匆匆忙忙地赶来,生怕失却了杀人的机会。 ——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谁都没法子答复的。 她又低下头去绣花。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听见敲门声,可是她知道已有人到了门外。 “进来。”她连头都没有抬,“门上没有闩,一推就开了。” 明明是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的门,却偏偏没有人推。 “两位既然是来杀人的,难道还要被杀的人自己开门迎接?” 她的声音很温柔,可是听在孔雀和拇指耳里,却仿佛比针还尖锐。 今天是杀人的好天气,现在是杀人的好时刻,他们的心情本来很愉快。 可是现在他们却忽然变得一点也不愉快了,因为被杀的人好像远比他们还要轻松得多,他们却像是呆子般站在门外,连心跳都加快了一倍。 ——原来杀人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孔雀看看拇指,拇指看看孔雀,两个人心里都在问自己:燕南飞是不是真的已中了毒?屋里是不是有埋伏在等着他们上钩? 其实他们心里也知道,只要一推开这扇门,所有的问题立刻都可以得到答复。 可是他们没有伸手。 “你们进来的时候,脚步最好轻一点。”明月心的声音更温柔,“燕公子中了毒,现在睡得正熟,你们千万不要吵醒他。” 拇指忽然笑了,道:“她是燕南飞的朋友,她知道我们是来杀燕南飞的,却偏偏好像怕我们不敢进去动手,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孔雀冷冷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本就随时都可以出卖男人的。” 拇指道:“不对。” 孔雀道:“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拇指道:“因为她知道愈是这样说,我们反而会起疑心,反而不敢进去了。” 孔雀道:“你有理,你一向都比我了解女人。” 拇指道:“那么我们还等什么?” 孔雀道:“等你开门。” 拇指道:“杀人的是你。” 孔雀道:“开门的是你。” 拇指又笑了:“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肯冒险的?” 孔雀道:“是。” 拇指笑道:“跟你这种人合作,实在愉快得很,因为你一定活得比我长,我死了之后,你至少还可以替我收尸。” 他微笑着,用手指轻轻一点,门就开了。明月心还在窗前绣花,燕南飞还是死人般躺在床上。 拇指吐出口气,道:“请进。” 孔雀道:“你不进去?” 拇指道:“你杀人,我开门,我的事已做完了,现在已轮到你。” 孔雀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拇指道:“哦?” 孔雀冷冷道:“我一看见你就恶心,至少已有三次想杀了你。” 拇指居然还在笑:“幸好你这次要杀的不是我,是燕南飞。” 孔雀沉默。 所以拇指又把门推开了些,道:“请。” 屋子里很安静,也很暗,窗外的月色已完全被乌云掩没。 现在未时已将过去。 孔雀终于走进了屋子,走进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缩入衣袖,指尖已触及了孔雀翎。 冰冷而光滑的孔雀翎,天下无双的杀人利器。 他的心里忽然又充满了自信。 明月心抬起头来,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就是孔雀?” 孔雀道:“孔雀并不可笑。” 明月心道:“但是你不像,真的不像。” 孔雀道:“你也不像是个婊子。” 明月心又笑了。 孔雀道:“做婊子也不是件可笑的事。” 明月心道:“另外却有件事很可笑。” 孔雀道:“什么事?” 明月心道:“你不像孔雀,却是孔雀,我不像婊子,却是婊子,骡子明明很像马,却偏偏不是。” 她微笑,又道:“世上还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孔雀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明月心道:“譬如说,你身上带着的暗器明明很像孔雀翎,却偏偏不是的。” 孔雀大笑了,大笑。 一个人只有在听见最荒唐无稽的笑话时,才会笑得这样厉害。 明月心道:“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早就在怀疑这一点了,因为你早已感觉到它的威力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所以你才不敢用它去对付傅红雪。” 孔雀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已有点勉强。 明月心道:“只可惜你心里存有怀疑,却一直不能证实,也不敢去证实。” 孔雀忍不住道:“难道你能?……” 明月心道:“我能证实,只有我能,因为……” 孔雀道:“因为什么?” 明月心仍淡淡地道:“像你身上带着的那种孔雀翎,我这里还有好几个,我随时都可以再送一两个给你。” 孔雀脸色变了,门外的拇指脸色也变了。 明月心道:“我现在就可以再送一个给你,喏,拿去。” 她居然真的一伸手就从衣袖里拿出个光华灿烂的黄金圆筒,随随便便地就抛给了孔雀,就像是抛出一文钱去施舍乞丐。 孔雀伸手接住,只看了两眼,就像是被人一脚踏在小肚子上。 明月心道:“你看看这孔雀翎是不是和你身上带着的完全一样?” 孔雀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无论谁看见他的表情,都已可猜想到他的回答。 拇指已开始在悄悄地往后退。 孔雀霍然回头,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出手杀我?” 拇指勉强笑了笑,道:“我们是伙伴,我为什么要杀你?” 孔雀道:“因为我要杀你,我本来就要杀你,现在更非杀不可!” 拇指道:“但是我却不想杀你,因为我根本不必自己出手。” 他真的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江湖中只有一个人知道你并不是真孔雀,不出三个时辰,你就要变成个死孔雀。” 孔雀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拇指道:“哦?” 孔雀道:“这孔雀翎纵然是假的,要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拇指的笑容僵硬,身子扑起。 他的反应虽然不慢,却还是迟了一步。 孔雀手上的黄金圆筒,已有一片辉煌夺目的光华射去。 落日般辉煌,彩虹般美丽。 拇指丑陋臃肿的身子,立刻被掩没在这片辉煌美丽的光华里,又正像是丑陋的泥沙,忽然被美丽的浪潮卷走。 等到这一片光华消失时,他的生命也已被消灭。 一声轻雷,乌云间又有雨点落下。 明月心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这孔雀翎纵然是假的,也有杀人的威力。” 孔雀已回过头来,盯着她,道:“所以我也可以用它来杀你。” 明月心道:“我知道,连拇指都要杀了灭口,当然更不会放过我。” 孔雀道:“你死了之后,就没有人知道这孔雀翎是真是假了。” 明月心道:“除了我之外,这秘密的确没有别人知道。” 孔雀道:“杜雷要等到申时才会去赴约,我杀了你们后,正好赶去,这一战不管他们是谁胜谁负都一样,剩下的那一个,反正都一样要死在我手里。” 明月心叹道:“你的计划很周密,只可惜你也忘了一件事。” 孔雀闭上嘴,等着她说下去。 明月心道:“你忘了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这孔雀翎是假的。” 孔雀果然立刻就问:“你怎么会知道?” 明月心淡淡道:“只有我知道这秘密,只因为假造这些孔雀翎的人就是我。” 孔雀又怔住。 明月心道:“我既然能造得出这样的孔雀翎,既然随随便便地敢送给你,就当然有破它的把握!” 孔雀脸色发白,手已在发抖。 他能杀人,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有孔雀翎,而是因为他有一颗充满自信的心,和一双镇定的手。 现在这两样都已被摧毁。 明月心道:“第一个孔雀翎,也是我故意让你找到的,我选了很久,才选中你做我的孔雀,因为江湖中比你条件更适合的人不多,所以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你死的,只不过……” 她盯着他,月光般柔美的眼波,突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你若想继续做我的孔雀,就得学孔雀一样顺从,你若不信,现在还可以出手。” 孔雀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 他看着自己这双手,突然弯下腰,开始不停地呕吐! 03 一声轻雷,乌云间忽然有雨点落下。 “我不拔刀,就因为我有把握!” 傅红雪的声音仿佛很远,远在乌云里:“一个人要去杀人的时候,往往就像是去求人一样,变得很卑贱,因为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他才会着急,生怕良机错失。”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他说得很慢,仿佛生怕杜雷受不住。 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每个字都会像刀锋般刺入杜雷的心。 杜雷整个人都已抽紧,甚至连声音都已嘶哑:“你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你不急?” 傅红雪点头。 杜雷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拔刀?” 傅红雪道:“你拔刀的时候!” 杜雷道:“我若不拔刀呢?” 傅红雪道:“你一定会拔刀的,而且一定会急着拔刀!” ——因为是你想杀我,并不是我想杀你! ——所以你真正死亡的时刻,并不是我拔刀时,而是你拔刀时。 杜雷握刀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没有拔刀,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迟早总会拔刀的! 冰冷的雨点,一滴滴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脸上,他面对着傅红雪,面对着这天下无双的刀客,心里竟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卑贱的童年。 ——大雨滂沱,泥泞满街。 ——他赤着脚在泥泞中奔跑,因为后面有人在追逐。 ——他是从镖局里逃出来的,因为他偷了镖师一双刚买来的靴子,靴子太大,还没有跑出半条街,就已掉了。 ——可是那镖师却还不肯放过他,追上他之后,就将他脱光了绑在树上,用藤条鞭打。 现在他面对着傅红雪,心里竟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被鞭打的感觉。 一种无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一种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刺激和痛苦。 雨更大,地上的泥土已变为泥泞。 他忽然脱下了那双价值十八两银子的软底靴,赤着脚,踏在泥泞上。 ——傅红雪仿佛已变成了那个用藤鞭打他的镖师,变成了一种痛苦和刺激的象征。 他突然狂吼,撕裂自己的衣裳。 他赤裸着在暴雨泥泞中狂吼,多年的束缚和抑制,已在这一刹那间解脱。 于是他拔刀! ——拔刀时就是死亡时。 于是他死! 死不但是刺激,也是痛苦,这两样事本是他永远都无法同时得到,可是“死”的这一瞬间他已同时获得。 04 雨来得快,停得也快。 小径上仍有泥泞,傅红雪慢慢地走在小径上,手里紧握着他的刀。 刀已入鞘,刀上的血已洗清了,刀漆黑! 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又深又黑,足以隐藏他心里所有的怜悯和悲伤。 乌云间居然又有阳光露出来,想必已是今天最后的一线阳光。 阳光照在高墙上,墙后忽然又有人在笑,笑声清脆,美如银铃,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 倪慧已出现在阳光下:“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什么不好看? 傅红雪没有问,连脚步都没有停。 可是他走到哪里,倪慧也跟到哪里:“你们打得一点也不好看,我本来想看的,是你的刀法,想不到你用的却是诡计。” 她又解释:“你让杜雷先拔刀,好像是让他一着,其实却是诡计。” ——为什么是诡计? 傅红雪虽然没有问,脚步已停下。 倪慧道:“刀在鞘中,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它的利钝,刀出鞘后,锋刃已现,谁也不敢轻撄其锋,所以一柄刀只有在将出鞘而未出鞘的时候,才是它最没有价值的时候。” 她接着道:“你当然明白这道理,所以你让杜雷先拔刀……”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忽然打断她的话:“这也是刀法,不是诡计。” 倪慧道:“不是!” 傅红雪道:“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运用存于一心。” 她的表情很严肃:“这就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道:“还不是。” 倪慧道:“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又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阳光灿烂。 最后的一道阳光,总是最辉煌美丽的——有时生命也是如此。 倪慧在墙头痴痴地怔了半天,喃喃道:“难道刀法也得到了没有变化时,才是刀法的巅峰?” 灿烂的阳光,忽然间就已暗淡。 ——没有变化,岂非就是超越了变化的极限?那么这柄刀的本身,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 傅红雪心里在叹息,因为这问题连他都无法回答。 ——刀为什么要存在?人为什么要存在? 阳光已消失在高墙后,倪慧的人也随着阳光消失了。 ——可是太阳依旧存在,倪慧也依旧存在,这一瞬间所消失的,只不过是他们的影像而已——在傅红雪主观里的影像。 傅红雪推开高墙下的小门,慢慢地走出去,刚抬起头,就看见了高楼上的明月心。 05 人在高楼上,傅红雪的头反而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你胜了?”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还活着,就是回答。 明月心却叹了口气,道:“何苦,这是何苦?” 傅红雪不懂:“何苦?” 明月心道:“你明知必胜,又何必去?他明知必死,又何苦来?” 这个费人深思的问题,傅红雪却能解释:“因为他是杜雷,我是傅红雪!” 他的解释也像是他的刀,一刀就切入了这问题的要害。 明月心却还不满意:“是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了傅红雪,杜雷就得死?” 傅红雪道:“不是。” 明月心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傅红雪道:“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他的回答看来虽然比问题的本身更费人深思,其实却极简单,极合理。 ——没有生,哪里来的死? ——既然有了生命,又怎么能不死? 明月心又不禁叹息,道:“你对于生死之间的事,好像都看得很淡。” 傅红雪并不否认。 明月心道:“对别人的生死,你当然看得更淡,所以你才会把燕南飞留在这里。”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问:“孔雀是不是已来过?”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道:“燕南飞是不是还活着?”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淡淡道:“我留下他,也许只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死的。” 明月心道:“可是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只要你们的主意还没有改变,我答应你们的事也不会改变!” 明月心道:“你答应过什么?” 傅红雪道:“带你们到孔雀山庄去。”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现在就去?” 傅红雪道:“现在就去。” 明月心跳起来,又回头,嫣然道:“你还要不要我戴上那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现在你脸上岂非已经戴上了个面具?” 第九章孔雀山庄 01 人的脸,本身就是个面具,一个能随着环境和心情而改变的面具。 ——又有谁能从别人脸上,看出他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又有什么样的面具,能比人的脸更精巧奇妙? 身份愈尊贵,地位愈高的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往往令人愈看不透。 明月心看到秋水清时,心里就在问自己:“他脸上戴着的,是个什么样的面具?” 不管那是张什么样的面具,孔雀山庄的主人能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辉煌而美丽的孔雀翎,辉煌而美丽的孔雀山庄。 碧绿色的瓦,在夕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美如白玉,从黄金般的高墙间穿过去,这地方就好像完全用金珠宝玉砌成。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几个穿着彩衣的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深处,消失在这七彩缤纷的庭园里。 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远处仿佛有人吹笛,天地间充满了和平宁静。 庄里庄外的三重大门都是开着的,看不见一个防守的门丁。 秋水清就站在门前的白玉长阶上,静静地看着傅红雪。 他是个很保守的人,说话做事都很保守,心里纵然欢喜,也绝不会露于形色。 看见傅红雪,他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的,可是你来得正好!” 傅红雪道:“为什么正好?” 秋水清道:“今夜此地还有客来,正好不是俗客。” 傅红雪道:“是谁?” 秋水清道:“公子羽。” 傅红雪闭上了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明月心居然也不动声色。 秋水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被人抬进来的燕南飞:“他们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本就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 秋水清也不再问,只侧了侧身,道:“请,请进!” 两个人将燕南飞抬上长阶,明月心在后面跟着,忽又停下,盯着秋水清,道:“庄主也不问问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秋水清摇摇头。 ——你们既然是傅红雪的朋友,我就不必问,既然不必问,就不必开口。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明月心却不肯闭嘴,又道:“庄主纵然不问,我还是要说。” 她一定要说,秋水清就听着。 明月心道:“我们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是为了求医,不知道庄主能不能先看看他的病?” 秋水清终于开口,道:“是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秋水清霍然转头,盯着她,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 明月心道:“我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担架床上的燕南飞忽然箭一般蹿出。 明月心也已出手。 他们一个站在秋水清面前,一个正在秋水清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同时出手,一出手就封死了秋水清所有的退路! 世上本没有绝对完美无瑕的武功招式,可是他们这一击却已接近完美。 没有人能找得出他们的破绽,也没有人能招架闪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突然出手。 他们的行动无疑已经过极周密的计划,这一击无疑已经过很多次训练配合。 于是名震天下的孔雀山庄主人,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自己的大门外被人制住。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点了他双臂双腿关节间的八处穴道! 秋水清并没有倒下去,因为他们已扶住了他。 他的身子虽然已僵硬,神情却还是很镇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人,找遍天下也绝不会超过十个。 明月心一击得手,自己掌心也湿了,轻轻吐出口气,才把刚才那句话接着说下去:“就因为我知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秋水清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全无表情。 秋水清道:“你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傅红雪摇头。 秋水清道:“但你却带他们来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也想看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来?” 两个人只说了三句话,本来充满和平宁静的庭园,忽然就变得充满杀气! 杀气是从四十九柄刀剑上发出来的,刀光剑影闪动,人却没有动。 庄主已被人所胁,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秋水清忽然叹了口气,道:“燕南飞,燕南飞,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燕南飞很意外,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秋水清道:“这附近八十里,都是孔雀山庄的禁区,你一入禁区,我就已知道你的来历底细。” 燕南飞也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孔雀山庄果然不是可以容人来去自如之地。” 秋水清道:“就因为我太了解你的来历底细,所以才被你所逞。” 燕南飞道:“因为你想不到?” 秋水清道:“我实在想不到。” 燕南飞苦笑,道:“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明月心抢着道:“他这是迫不得已,他实在病得太重了。” 秋水清道:“我有救他的药?” 明月心道:“你有,只有你。” 秋水清道:“那究竟是什么药?” 明月心道:“是个秘密。” 秋水清道:“秘密?什么秘密?” 明月心道:“孔雀翎的秘密。” 秋水清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这并不完全是要挟,也是交换。” 秋水清道:“用什么交换?” 明月心道:“也是个秘密,也是孔雀翎的秘密。” 02 暮色深沉,灯燃起! 屋子里幽雅而安静,秋水清无疑是个趣味很高雅的人。 只可惜他的客人们并没有心情来欣赏他高雅的趣味,一走进来,明月心立刻说到正题:“其实我也知道,孔雀翎远在你的曾祖秋凤梧那一代就已失落了。” 这就是个秘密,江湖中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秋水清第一次动容,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明月心道:“因为秋凤梧曾经带着孔雀图去找过一个人,求他再同样打造一个孔雀翎。” 孔雀图本身也是个秘密,就是孔雀翎的构造和图形。 谁也不知道是先有孔雀图,还是先有孔雀翎的,可是大家都认为,有了孔雀图,就一定可以同样再打造出来。 明月心道:“但是这想法错了。” 秋水清道:“你怎么知道这想法错了?” 明月心道:“打造机械暗器,也是种很复杂高深的学问。” 那不但要有一双灵敏稳定的手,还得懂得冶金和暗器的原理。 明月心道:“秋凤梧去找的,当然是那时候的天下第一名匠。” 秋水清道:“当时的天下第一名匠,据说就是蜀中唐门的徐夫人。” 唐门的毒药暗器,独步天下四百余年,一向传媳不传女。 徐夫人就是当时唐门的长媳,绣花的手艺和制作暗器,当世号称双绝。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费了六年心血,连头发都因心力交瘁而变白了,却还是无法再同样打造出一副孔雀翎来。” 秋水清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明月心却先拿出了一个光华灿烂的黄金圆筒,才接着道:“在那六年中,她虽然也曾打造成四对孔雀翎,外表和构造,虽然和孔雀图上记载的完全一样,却偏偏缺少了那种神奇的威力。” 秋水清看着她手里的黄金圆筒,道:“这就是其中之一?” 明月心道:“是的。” 秋水清道:“近年来江湖中出现了个叫‘孔雀’的人……” 明月心道:“他的孔雀翎,也是其中之一。” 秋水清道:“是你给他的?” 明月心道:“我并没有亲手交给他,只不过恰巧让他能找到而已。” 秋水清道:“因为你故意要让江湖中人知道,孔雀翎已失落了的秘密。” 明月心承认。 孔雀翎既然在别人手里出现,当然就已不在孔雀山庄。 秋水清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月心道:“因为我始终在怀疑一件事。” 秋水清道:“什么事?” 明月心道:“孔雀翎本是孔雀山庄的命脉所系,孔雀山庄的历代庄主,都是极仔细而又稳重的人,所以……” 秋水清道:“所以你始终不相信孔雀翎是真的失落了。” 明月心点点头,道:“据说孔雀翎是在秋凤梧的父亲秋一枫手中失落的,秋一枫惊才绝艺,怎么会做出这种粗心大意的事?他故意这么样说,也许只不过为了要考验考验他儿子应变的能力。” 她的推测虽然有理,却一直无法证明。 明月心又道:“所以我就故意泄露了这秘密,让孔雀山庄的仇家子弟找上门来。” 秋水清冷冷道:“来的人还是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明月心道:“所以我就认为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孔雀翎一定还在你手里。” 秋水清又闭上了嘴,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始终在盯着明月心。 明月心又补充着道:“秋凤梧以后并没有再去找徐夫人,当然是因为他已找到了孔雀翎。” 秋水清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去找她的。” 明月心道:“可是他信任她,徐夫人未嫁之前,他们就已是朋友。” 秋水清冷笑,道:“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人一向不少。”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并没有出卖他,这秘密除了唐门长房的嫡系子孙外,本没有别人知道!” 秋水清眼睛里的光芒更锐利,道:“你呢?你是唐家的什么人?” 明月心笑了笑,道:“我说出这秘密时,本就已不打算再瞒你。”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就是唐门长房的长女,我的本名叫唐蓝。” 秋水清道:“唐门的子女,怎么会流落在风尘中的?” 明月心道:“唐门用的虽然是毒药暗器,规矩却远比七大门派还森严,唐家的子女,一向不准过问江湖中的事。”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决:“可是我们却决心要出来做一点事。” 秋水清道:“你们的目标是谁?” 明月心道:“是暴力,我们的宗旨只有四个字。” 秋水清道:“反抗暴力?” 明月心道:“不错,反抗暴力!” 她接着又道:“我们既不敢背叛门规,为了行动方便,只有隐迹在风尘里,这三年来,我们已组织成一个反抗暴力的力量,只可惜我们的力量还不够。” 燕南飞道:“因为对方的组织更严密,力量更强大。” 秋水清道:“他们的首脑是谁?”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秋水清道:“他就是你的心病?” 燕南飞承认。 秋水清道:“你要用我的孔雀翎去杀他?” 燕南飞道:“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秋水清看着他,再看看傅红雪,忽然道:“拍开我腿上的穴道,跟我来!” 03 走过那幅巨大而美丽的壁画,穿过一片枫林,一丛斑竹,越过一道九曲桥,灯光忽然疏了。 黑暗的院落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色的。 和前面那种宫殿般辉煌的楼阁相比,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高大的屋宇阴森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宛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每个灵位上的名字,都是曾经显赫过一时的,有几个人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看到这一排排灵位,明月心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 她知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她希望这里能再加一个灵位,一个名字。 “公子羽!” 秋水清道:“先祖们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度他们的亡魂!” 然后他就带他们走入了孔雀山庄的心脏,是从一条甬道中走进去的。 曲折的甬道,沉重的铁栅,也不知有多少道! 他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阴森、潮湿、神秘。 最后的一道铁门竟是用三尺厚的钢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门上有十三道锁。 “十三把钥匙本来是由十三个人分别掌管的,可是现在值得信任的朋友愈来愈少了。” 所以现在已只剩下六个人,都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其中有孔雀山庄的亲信家族,也有曾经在江湖中显赫过一时的武林名宿。 他们的身份和来历不同,但他们的友谊和忠诚却同样能让秋水清绝对信任。 他们的武功当然更能令人信任,秋水清只拍了拍手,六个人就忽然幽灵般出现,来得最快的一个,锐眼如鹰,身法也轻捷如鹰,历尽风霜的脸上刀疤交错,竟仿佛是昔年威震大漠的“不死神鹰”公孙屠。 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最后的一把钥匙在秋水清身上。 明月心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这六个人已突然消失,就像是秋氏祖先特地从幽冥中派来看守这禁地的鬼魂。 铁门后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苍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灯光阴森,照着四面木架上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甚至连燕南飞都从未见过,也不知是秋家远祖们用的兵刃,还是他们仇家所用的,现在这些兵刃犹在,他们的尸骨却早已腐朽了。 秋水清又推开一块巨石,石壁里还藏着个铁柜,难道孔雀翎就在这铁柜里?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打开铁柜,恭恭敬敬地取出个雕刻精致的檀木匣。 谁也想不到木匣里装的并不是孔雀翎,而是张蜡黄色的薄皮。 明月心并不想掩饰她的失望,皱起眉道:“这是什么?” 秋水清的表情更严肃恭敬,沉声道:“这是一个人的脸。” 明月心失声道:“难道是从一个人脸上剥下来的皮?” 秋水清点点头,眼神中充满悲伤,黯然道:“因为这个人遗失一样极重要的东西,自觉没有脸再活下去,自尽前留下遗命,叫人把他脸上的皮剥下来,作为后人的警惕。”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大家却都已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了。 秋一枫突然暴毙,本是当时江湖中的一件疑问,到现在这秘密才被秋水清说出来。 明月心只听得全身寒栗一粒粒悚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种事你本不该说的!” 秋水清沉着脸道:“我本来也不想说,可是我一定要让你们相信,孔雀翎久已不在孔雀山庄里。” 明月心道:“可是最近死在孔雀山庄里的那些人……” 秋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杀人的方法很多,并不一定要用孔雀翎。” 明月心看着木匣中的人皮,想到这个人以死赎罪时的悲壮和惨烈,只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 燕南飞心里显然也同样在后悔,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声,铁门已合起! 接着又是“咯、咯、咯……”十三声轻响,外面的十三道锁显然已全都锁上。 明月心脸色变了,燕南飞叹了口气,道:“我们既不该来,也不该知道这秘密,更不该冒渎前辈的英灵,我们本就该死。” 秋水清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 燕南飞道:“可是我这条命已是傅红雪的,傅红雪并不该死。” 秋水清冷冷道:“我也不该死。” 燕南飞吃惊地看着他,明月心抢着道:“这不是你的意思?” 秋水清道:“不是。” 明月心更吃惊:“是谁在外面把铁门上了锁?这么机密的地方,有谁能进得来?” 秋水清道:“至少有六个。” 明月心道:“但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秋水清道:“我说过,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一向不少!” 傅红雪终于开口,道:“六个人中,只要有一个叛徒就够了。” 明月心道:“你说的是谁?” 傅红雪不答,反问秋水清,道:“开第一道锁的是不是公孙屠?” 秋水清道:“是。” 明月心又抢着问:“是不是那个本已应该死过很多次的‘不死神鹰’公孙屠?”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飞也问道:“他最后一次死战,对手是不是公子羽?”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飞看了看明月心,明月心看了看傅红雪,三个人都闭上了嘴。 这问题已不必再问。 公孙屠在公子羽掌下逃生,江湖中本就认为是个奇迹。 他们现在才知道,那并不是奇迹,公子羽故意放了公孙屠,同时也收买了他。 现在唯一应该问的是:“这里有没有第二条出路?” “没有。” 秋水清回答得很干脆,收藏重宝的密库,本就不该有第二条出路! 明月心吐出口气,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这里有三尺厚的铁门,六尺厚的石壁,无论谁被锁在这么样的一间石窟里,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等死。 燕南飞忽又问道:“这里有没有酒?” 秋水清道:“有,只有一坛,一坛毒酒!” 燕南飞笑了笑,道:“毒酒总比没有酒的好。” 对一个只有等死的人来说,毒酒又何妨? 他找到了这坛酒,拍碎了封泥,忽然间,刀光一闪,酒坛也碎了。 傅红雪冷冷道:“莫忘记你这条命还是我的,要死,也得让我动手。” 燕南飞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傅红雪道:“完全绝望的时候。” 燕南飞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傅红雪道:“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燕南飞大笑:“好,说得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忘了这句话。” 傅红雪连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却好像忽然对四壁木架上的兵刃发生了兴趣。 他慢慢地走过去,对每一件兵刃都看得很仔细。 阴森的石室,渐渐变得闷热,秋水清吹灭了三盏长明灯,傅红雪忽然从木架上抽出了一根竹节鞭。 纯钢打成的竹节鞭,分量应该极沉重,却又偏偏没有它外表看来那么重! 傅红雪沉吟着,问道:“这件兵器是怎么来的?” 秋水清没有直接回答,先从壁柜中找出本很厚的账簿,吹散积尘,翻过十余页,才缓缓道:“这是海东开留下来的。” 傅红雪又问:“江南霹雳堂的海东开?” 秋水清点点头道:“霹雳堂的火器,本是威慑天下的暗器,可是孔雀翎出现后,他们的声势就弱了,所以海东开纠众来犯,想毁了孔雀山庄,只可惜他还没有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傅红雪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重复一遍,又问道:“他还未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秋水清又点点头,道:“那虽然已是百余年前的往事了,这上面却记载得很清楚。” 明月心道:“我也听说过这位武林前辈,我记得他的外号好像是叫作霹雳鞭!”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又开始沿着石壁往前走! 他右手握着刀,左手握着鞭,却闭起了眼睛,他走路的姿态虽怪异,脸上的表情却仿佛老僧已入定。 每个人又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石室中又变得静寂如坟墓。 忽然间,刀光一闪。 这一闪刀光比燕南飞以前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亮得多。 这一刀傅红雪显然用出了全力,他虽然还是闭着眼睛,这一刀却恰巧刺入了壁上石块间的裂隙里。 他并不是用眼睛去看的,他是用心在看! 一刀刺出,竟完全没入了石壁。 傅红雪长长吸了一口气,刀锋随着抽出,等到他这口气才吐出时,左手的竹节鞭也已刺出,硬生生插入了刀锋劈开的裂隙里。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大震,竹节鞭竟在石壁里爆裂。 用六尺见方的石块砌成的石壁,也随着爆裂,碎石纷飞如雨。 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完整的石壁已碎裂了一片。 傅红雪刀已入鞘,只淡淡地说了句:“江南霹雳堂的火器,果然天下无双。” 秋水清、明月心、燕南飞,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你怎么知道这竹节鞭里有火器?” “我不知道!”傅红雪道,“我只不过觉得它的分量不该这么轻。所以里面很可能是空的,我又恰巧想到了海东开。” 海东开夜袭孔雀山庄那一战,本就是江湖中著名的战役之一。 当年江湖中最著名的七○二次战役,至少有七次是在孔雀山庄发生的! 孔雀山庄一直奇迹般屹立无恙。可是他们一走出去,就发现曾经劫火仍无恙的孔雀山庄,竟已变作了一片瓦砾——九重院落,三十六座楼台,八十里的基业,都已化为了一片瓦砾! 04 鲜血还没有干透,秋水清就这么样站在血迹斑斑的瓦砾间。 八十里基业,五百条人命,三十代声名,如今都已被毁灭! 也像是奇迹般被毁灭! 秋水清没有动,也没有流泪,这种仇恨已不是眼泪可以洗清的。 现在他只想流血! 可是他看不见造成这灾祸的人,天色阴暗,赤地千里,除了他们四个人外,天地间仿佛已没有别的生命。 燕南飞远远地站着,神情竟似比秋水清更悲苦。 傅红雪已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在自责自疚,你认为这是你惹的祸?”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几次想说话,又忍住,内心的矛盾挣扎,使得他更痛苦。 他终于不能忍受,忽然道:“这已是第三次了。” 傅红雪道:“第三次?” 燕南飞道:“第一次是凤凰集,第二次是倪家花园,这是第三次。” 他说得很快,因为他已下了决心,要将所有的秘密全都说出来。 “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并不是你,而是公子羽。”他说得很坦白,“你的刀虽已接近无坚不摧,可是你这个人有弱点。” “你呢?”傅红雪问。 “我练的是心剑、意剑,心意所及,无所不至,那本是剑法中境界最高的一种,若是练成了,必将无敌于天下。” “你练不成?” “这种剑法也像是扇有十三道锁的门,我明明已得到所有的钥匙,可是开了十二道锁之后,却找不到最后一把钥匙了。” 燕南飞苦笑,道:“所以我每次出手,总觉得力不从心,有时一剑击出,明明必中,到了最后关头,却偏偏差了一寸。” 傅红雪道:“公子羽如何?” 燕南飞说道:“他的武功不但已无坚不摧,而且无懈可击,普天之下,也许已只有两样东西能对付他。” 傅红雪道:“一样是孔雀翎?” 燕南飞道:“还有一样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这本书上记载着自古以来,天下最凶险恶毒的七种武功,据说这本书成时,天雨血,鬼夜哭,著书的人写到最后一个字时,也呕血而死。 傅红雪当然也听过它的传说:“可是这本书写成之后,就已失踪,江湖中根本就没有人见过!” 燕南飞道:“这本书的确绝传已久,但最近却的确又出现了。” 傅红雪道:“在哪里出现?” 燕南飞道:“凤凰集。” 一年前他到凤凰集去,就是为了找寻这本书,傅红雪恰巧也到了那里。 燕南飞道:“那时我认为你一定也是为了这本书去的,认为你很可能也已被公子羽收买,所以才会对你出手。” 可是他败了。 他虽想杀傅红雪,傅红雪却没有杀他,所以才会发生这些悲惨诡秘而凶险的故事。 燕南飞道:“我与你一战之后,心力交瘁,两个时辰后,才能重回凤凰集。” 那时凤凰集竟已赫然变成了个死镇,无疑已被公子羽的属下洗劫过! 可是他并没有得手,所以才会有第二次惨案发生。 燕南飞道:“当天早上,倪氏七杰中曾经有四位到过凤凰集,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本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但是我却忍不住想去找他们,打听打听消息,想不到我这一去,竟使他们惨淡经营了十三代的庭院,变成了个废园。”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也就在那天,我初次见到明月心,那时她才搬去还不到五天。” 傅红雪双拳握紧,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虽然至今还没有见过这本《大悲赋》,却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了。” 燕南飞也握紧双拳,道:“所以我更要杀了公子羽,为这些人复仇雪恨。” 傅红雪道:“所以他也非杀了你不可。”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秋水清已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甚至连那双锐利的眼睛也已变得空虚呆滞。 他站在他们面前,就像是个木头人般站了很久,才梦呓般喃喃道:“秋家的人都已死了,但他们的尸体全在,其中只少了一个人。” 傅红雪道:“公孙屠?” 秋水清点点头,道:“要杀光秋家的人并不容易,他们一定也有伤亡,但却已全都被带走!” 燕南飞忍不住道:“这些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傅红雪道:“可是这么多人总不会突然消失的,无论他们怎么走,多少总有些线索留下。” 秋水清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忽然又道:“我的妻子多病,我在城里还有个女人,她现在已身怀六甲,若是生下个儿子来,就是我们秋家唯一的后代。” 他慢慢地接着道:“她姓卓,叫卓玉贞,她的父亲叫卓东来,是个镖师。”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每句话都听得很仔细。 秋水清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些事本该由我自己料理的,可是我已经不行了,若是再忍辱偷生,将来到了九泉下也无颜再见我们秋家的祖先。” 燕南飞叫起来,厉声道:“你不能死,难道你不想复仇?” 秋水清忽然笑了笑,笑得比哭还悲惨:“复仇?你要我复仇?你知不知道公子羽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大力量?” 燕南飞当然知道,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 除了历史悠久的七大剑派和丐帮外,江湖中其他三十九个势力最庞大的组织,至少有一半和公子羽有极密切的关系,其中至少有八九个是由公子羽暗中统辖的。 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被他收买了的更不知有多少,他贴身的护卫中,有一两个人的武功更深不可测。 燕南飞正准备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秋水清却已不准备听了!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耳鼻七窍中,却突然同时有一股鲜血溅出。 他倒下去时,远方正传来第一声鸡啼。 05 孔雀山庄两面依山一面临水。山势高峻,带着伤亡的人绝对无法攀越,水势湍急,连羊皮筏子都不能渡。 孔雀山庄中禁卫森严,不乏高手,要想将他们一举歼灭,至少也得要有三五十个一流好手。 就算这些人是渡水翻山而来的,走的时候也只有前面一条退路! 前面一片密林,道路宽阔,却完全找不到一点新留下的车辙马迹,也没有一点血痕足印。 明月心咬着牙,道:“不管怎么样,今天我们一定要找到第三个人。” 傅红雪道:“除了卓玉贞和公孙屠外还有谁?” 明月心道:“孔雀,我已收服了他,要他回去卧底,他一定能够告诉我们一点线索。” 燕南飞冷冷道:“只可惜他说的每条线索,都可能是个圈套。” 明月心道:“圈套?” 燕南飞道:“他怕你,可是我保证他一定更怕公子羽,若不是他泄露了我们的秘密,公子羽怎么会找到孔雀山庄来,而且来得这么巧。” 明月心恨恨道:“如果你的推断正确,我更要找到他。” 傅红雪道:“但我们第一个要找的不是他,是卓玉贞。” 没有人知道卓玉贞,卓东来却是个很有名的人——有名的酒鬼。 现在他就已醉了,醉倒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可是,一听见秋水清的名字,他又跳起来大骂:“这老畜生,我当他是朋友,他却在背地把我女儿骗上了手——” 他们并没有塞住他的嘴,他骂得愈厉害,愈可以证明这件事情不假,只要能替秋水清保留下这一点骨血,他就算再骂三天三夜也无妨。 可是他的女儿却受不了,竟已被他骂走了,她闺房里的妆台上压着一封信,一个梳着长辫的小姑娘伏在妆台上哭个不停。 信上写的是:“女儿不孝,污辱了家门,为了肚子里这块肉,又不能以死赎罪……” 小姑娘说的是:“所以小姐就只好走了,我拉也拉不住。” “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若知道,我早就找去了,怎么会留在这里。” 屋子里若有了个醉鬼,谁也不愿意留下来的,所以他们也只好走! 但他们却还是非找到卓玉贞不可,人海茫茫,你叫他们到哪里去找? 明月心忽然道:“有个地方一定可以找得到。” 燕南飞立刻问:“什么地方?” 明月心道:“她父亲既然不知道这件事,秋水清一定准备了个地方作为他们平日的幽会处。” 连那些小布店的老板都可以在外面找个藏娇的金屋,何况孔雀山庄的庄主。 只可惜这地方一定很秘密。“秋水清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这种事除了他们自己外,还有谁知道?” “一定还有个人知道!” “谁?” “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明月心说得很有把握,“小姐和贴身丫头间的感情有时就好像姐妹一样,我若做了这种事,一定也瞒不过星星的!” 星星就是她的贴身丫头。 “那小姑娘一脸鬼灵精的样子,刚才只不过是做戏给我们看的,用不了半个时辰,她一定会偷偷地找去。” 她没有说错。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这小姑娘就偷偷地从后门里溜了出来,躲躲藏藏地走入了左面一条小巷。 明月心悄悄地盯着她,傅红雪和燕南飞盯着明月心。 “一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行动总是不大方便的,所以他们幽会的地方,一定距离她家不远!” 这点明月心也没有说错,那地方果然就在两条弄堂外的一条小巷里,高墙窄门,幽幽静静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银杏树,墙头上摆着十来盆月季花。 门没有闩,好像就是为了等这位小姑娘,她四下张望了两眼,悄悄地推门走进去,才将门儿闩起。 月季花在墙头飘着清香,银杏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地响,院子里却寂无人声。 “你先进去,我们在外面等!” 明月心早就知道这两个男人绝不肯随随便便闯进一个女子私宅的,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他们看着她越入高墙,又等了半天,月季花还是那么香,静寂的院子里却传出一声惊呼。 是明月心的呼声。 明月心绝不是个很容易被惊吓的女人。 银杏树的浓荫如盖,小屋里暗如黄昏,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伏在桌上,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缠在她自己咽喉上,她的手足已冰冷。 明月心的手足也是冰冰冷冷的:“我们又来迟了一步。” 小姑娘已被勒死,卓玉贞已不见了。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辫子勒死自己的,这是谁下的毒手? 燕南飞握紧双拳:“秋水清和卓玉贞的这段私情,看来并不是个没有别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公子羽的属下又比他们早到了一步! 傅红雪脸色苍白,眼睛里却露出红丝。 他在找,他希望这次下手的人在仓促中造成了一点疏忽。 只要有一点疏忽,只要留下了一点线索,他就绝不会错过! 这次他却几乎错过了,因为这线索实在太明显。 妆台上有面菱花镜,有人在镜上用胭脂写了三个字,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卓玉贞在仓促中留下来的,绑走她的人也没有注意。 为什么明显的事,人们反而愈不去注意? 血红的胭脂,血红的字:“紫阳观!” 06 紫阳观是个很普通的名字,有很多道观都叫紫阳观,恰好这城里只有一处。 “她怎么知道他们要带她到紫阳观去?” “也许是在无意中听见的,也许那些人之中有紫阳观的道士,她生长在这里,当然认得。” 不管怎么样,他们好歹都得去看看,就算这是陷阱,他们也得去。 紫阳观的院子里居然也有棵浓荫如盖的银杏树,大殿里香烟缭绕,看不见人影,可是他们一到后院,就听见了人声。 冷清清的院子,冷冰冰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请进!” 声音是从左边一间云房中传出来的,里面的人好像本就在等着他们。 看来这果然是个圈套。可是他们又几时怕过别人的圈套? 傅红雪连想都没有想,就走了过去,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里有四个人。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这件事,只要他的刀在手,纵然有千军万马在前面等着,他也绝不退缩半步,何况是四个人! 四个人中,一个在喝酒,两个在下棋,还有个白衣少年在用一柄小刀修指甲。 屋里还没有燃灯,这少年的脸色看来就像是他的刀,白里透青,青得可怕。 下棋的两个人,果然有个是道士,须发虽已全白,脸色却红润如婴儿,另外一个人青衣白袜,装束简朴,手上一枚扳指,却是价值连城的汉玉。 傅红雪的瞳孔突然收缩,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异样的红晕。 因为刚才低着头喝酒的人,此刻正慢慢地扬起脸。 看见了这个人的脸,明月心的手足立刻又冰冷。 一张刀痕纵横的脸,锐眼鹰鼻,赫然竟是“不死神鹰”公孙屠! 他也在看着他们,锐眼中带着种残酷的笑意,道:“请坐。” 云房中果然还有三张空椅,傅红雪居然就真的坐了下来。 在生死决于一瞬间的恶战前,能够多保存一分体力也是好的。 所以燕南飞和明月心也坐了下来,他们也知道现在已到了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候。 第十章一刀赌命 01 院子里的银杏树在风中簌簌作响,棋盘落子声幽雅如琴弦,修指甲的白衣少年脸上全无表情,下棋的人更连头都没有抬起。 明月心忍不住道:“我们并不是来看人下棋的。” 公孙屠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的,我就是血洗孔雀山庄的人,你们并没有找错。” 明月心的手握紧,指甲已刺入肉里,道:“他们三位呢?” 公孙屠没有直接回答,却先引见了那个修指甲的白衣少年。 “这位就是洛阳萧家的四无公子。”他显得像是在示威,“四无的意思,就是飞刀无敌、杀人无算、翻脸无情。” “还有一无呢?” “就是不翻脸也无情。”公孙屠道,“他还有个很长很奇怪的名号,叫作:上天入地寻小李,一心一意杀叶开。” 昔年小李飞刀威慑天下,飞刀一出,例不虚发,他的光辉和伟大,至今无人能及。 叶开得自他真传,谈笑江湖三十年,虽然没有妄杀过一个人,却也没有一个人敢轻犯他。 明月心道:“这位无心的公子不但有把握可以杀叶开,还要找小李探花比一比高下?” 公孙屠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也笑了:“他的口气好大。” 公孙屠道:“口气大的人,本领通常也不会小。” 明月心道:“好像是的。” 公孙屠微笑道:“其实不对?” 明月心笑道:“口气愈大,本领愈小,江湖中岂非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 公孙屠的笑像是在挑拨,她的笑却完全是在挑战,这句话她本就是对着萧四无说的。 这傲慢的少年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他手上的刀也动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极小心,好像生怕划破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傅红雪从未注意过别人的手,现在却在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修指甲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并不值得看。 萧四无却仿佛被看得很不安,忽然冷冷道:“看人修指甲,就不如看人下棋。” 公孙屠笑道:“尤其下棋的这两位,都是当今天下的大国手。” 明月心眨了眨眼,道:“这位道长就是紫云观的大老板?” 公孙屠好像又想挑拨,故意问道:“道观中哪有大老板?” 明月心笑道:“在道观里观主就是大老板,在妓院里老鸨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这名称本就是各种人都可以用的。” 白发人刚拈起一颗棋子,忽然抬头向她笑了笑,道:“不错,我就是这里的大老板。” 明月心嫣然道:“最近这里生意怎么样?” 白发道人道:“还过得去,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些愚夫愚妇来上香进油的,何况每年的春秋佳日,都正好是我们这行的旺季。” 他说话的口气居然也好像真的是个大老板了。 明月心笑得更愉快,道:“大老板本来是无趣的多,想不到你这位大老板竟如此有趣。” 白发道人道:“我本就是个百无禁忌的人。” 他也笑得很愉快,明月心的笑却忽然变得有些勉强:“百无禁忌?大老板你贵姓?” 白发道人道:“我姓杨。” 明月心道:“杨无忌?” 白发道人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忽然笑不出了。 她知道这个人——三十年前,杨无忌就已是和武当掌门、巴山道士齐名的“方外七大剑客”之一。 她已知道江湖中用来形容这道人的四句话——第一句是“百无禁忌”,最后一句也是。 这四句话知道的人很不少。 “百无禁忌,一笑杀人,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据说,这道人若是冷冷冰冰地对你,反而拿你当作个朋友,若是对你笑得很和气,通常就只有一种意思——他要杀你! 据说他要杀人时,不但百无禁忌,六亲不认,而且上天入地,也非杀了你不可。 刚才他就笑了,现在还在笑。他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明月心盯着他,连一刹那都不敢放松。 谁知杨无忌却又转过头,“叮”的一响,手指拈着的棋子已落在棋盘上。 这一颗子落下,他就拂袖扰乱了棋局,叹道:“果然是一代国手,贫道认输了。”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道:“这一着只不过是被人分了心而已,怎么能算输?” 杨无忌道:“一着下错,满盘皆输,怎么不算输?何况下棋正如学剑,本该心无二用,若是被人分了心,怎么能算高手?” 公孙屠笑道:“幸好道长下棋时虽易被分心,出剑时却总是一心一意的。” 杨无忌淡淡道:“幸好如此,所以贫道至今还能偷生于人世。”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却叹了口气,道:“不幸的是,我下棋时虽能一心一意,对剑时一颗心就变得乱如春草般。” 明月心道:“你贵姓?” 青衣人道:“不能说,不能说。” 明月心道:“为什么不能说?” 青衣人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无名之辈,我只不过是个棋童而已。” 明月心道:“棋童,谁的棋童?”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棋童的主人,当然是公子。” 青衣人好像刚看见他,立刻也笑了笑,拱手道:“原来是燕公子。” 燕南飞道:“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公子。” 青衣人微笑道:“公子近来可曾着棋?” 燕南飞道:“逃命还来不及,哪有工夫着棋?” 青衣人笑道:“在下却是为了着棋,连命都不要了,又何必再去逃命?” 燕南飞大笑,青衣人微笑,原来这两个人本来就认得的。 棋童已如此,他的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南飞又问道:“你的公子近来可曾着棋?” 青衣人道:“不曾。” 燕南飞微笑道:“他不曾着棋,想必不是为了逃命,他只要人的命。” 青衣人大笑,燕南飞微笑,他们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公子羽? 燕南飞和公子羽本来也是朋友? 青衣人又拱了拱手,道:“公子再坐坐,在下告辞。” 燕南飞道:“你为何不再坐坐?” 青衣人道:“我是来着棋,无棋可着,为何要留下?” 燕南飞道:“为着杀人!” 青衣人道:“杀人?谁想杀人?” 燕南飞道:“我!” 他忽然沉下脸,冷冷地看着公孙屠:“我要杀的人就是你。” 公孙屠一点也不意外,却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人人都要杀我?” 燕南飞道:“因为你杀人杀得太多。” 公孙屠淡淡道:“要杀我的人也不少,我却还活着。” 燕南飞道:“你已活得太长了,今日只怕已到了死期。” 公孙屠悠然道:“今日本就是死期,却不知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冷笑,同时已亮出了衣下的剑,蔷薇剑! 这柄软剑平时居然能像腰带般藏在衣下,柔软的皮鞘也不知是用什么硝红的,红得像是春天的蔷薇。 看到这柄剑,公孙屠眼睛里也不禁露出尊敬之色:“我知道这柄剑,百炼千锤,可柔可刚,果然是天下少见的利器!”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的钩,你的钩呢?” 公孙屠笑了笑,道:“你几时见过用钩采花的?” 燕南飞道:“采花?” 公孙屠道:“蔷薇难道不是花?” 青衣人忽然道:“你若想采蔷薇,就不该忘了蔷薇有刺,不但会刺伤人的手,也会刺伤人的心。” 公孙屠道:“我已无心可伤。” 青衣人道:“但是你还有手可伤。” 公孙屠又笑了笑,悠然道:“他伤我的手,我就伤他的心。” 青衣人道:“用什么伤他的心?” 公孙屠道:“用人。” 青衣人道:“什么人?” 公孙屠道:“卓玉贞。” 青衣人道:“他伤你,你就杀卓玉贞?” 公孙屠点点头,道:“卓玉贞不能死,所以我也不能死,能死的只有他!” 青衣人道:“这一战你岂非已立于不败之地?” 公孙屠道:“本来就是的。” 他微笑着,看着燕南飞:“所以现在你总该明白,今日究竟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道:“你的!” 他冷冷地接着道:“死人才不能杀人,我要让卓玉贞活着,更非杀了你不可!” 公孙屠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只因为我刚才说了句话你没有听见。” 青衣人道:“我听见了。” 公孙屠道:“我说的是什么?” 青衣人道:“你说只要你一见血,就要他立刻杀了卓玉贞。” 公孙屠道:“我是对谁说的?” 青衣人道:“我不认得那个人,只知道你叫他‘食指’!” 公孙屠道:“现在他的人呢?” 青衣人道:“带着卓玉贞走了。” 公孙屠道:“到哪里去了?” 青衣人道:“我不知道!” 公孙屠道:“谁知道?” 青衣人道:“好像没有人知道!” 公孙屠道:“本来就没有人知道!” 他又微笑着,看着燕南飞:“现在你是不是已完全明白。” 燕南飞点点头,居然还能不动声色。 公孙屠道:“今日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道:“你的。” 公孙屠摇头苦笑,道:“看来这人不但真倔强,而且真蠢,居然到现在还不明白。” 燕南飞道:“不明白的是你,因为你千算万算,还是忘了一点。” 公孙屠道:“哦?” 燕南飞道:“你忘了我不能死,更不想死,何况,我若死了,卓玉贞还是救不回来,所以我为什么要让你杀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公孙屠怔了怔,道:“既然大家都不能死,你说应该怎么办?” 燕南飞道:“亮你的钩,对我的剑,十招之内,我若不能胜你,我就送你一条命!” 公孙屠道:“谁的命?” 燕南飞道:“我的。” 公孙屠道:“你若胜了我,我也得送你一条命?” 燕南飞道:“当然。” 公孙屠道:“你要谁的命?卓玉贞的?” 燕南飞道:“我要看着你将她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 公孙屠沉吟着,又去问那青衣人,道:“这句话是不是燕南飞亲口说的?” 青衣人道:“是。” 公孙屠道:“燕南飞是不是个守信的人?” 青衣人道:“一诺千金,死而无悔。” 公孙屠忽又笑了,大笑道:“其实我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他说这句话。” 他的笑声停顿时,钩已在手。 02 雪亮的钩,亮如鹰眼,利如鹰喙,分量虽沉重,变化却轻巧。 公孙屠微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柄钩的好处在哪里?” 燕南飞道:“你说。” 公孙屠轻抚钩锋,道:“这柄钩虽重,但是在斗室之中,也可以运用自如,却不知你的剑如何?” 燕南飞道:“我若被你逼出此室,也算输了。” 公孙屠大笑,道:“好,你还不拔剑?” 燕南飞道:“不必拔剑。” 公孙屠道:“不必?” 燕南飞道:“剑在鞘中,也同样可以杀人,又何必拔剑?拔出来后,反而未必能杀人了。” 公孙屠道:“为什么?” 燕南飞道:“因为这柄剑最可怕之处,本不在剑锋,而在剑鞘。” 公孙屠不懂:“难道剑鞘比剑锋还利?” 燕南飞轻抚着鲜红的剑鞘,道:“你知不知它是用什么染红的?” 公孙屠不知道。 燕南飞道:“是用‘血蔷薇’的花汁。” 公孙屠显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血蔷薇,他根本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燕南飞道:“血蔷薇就是用五种毒血灌溉成的蔷薇。” 公孙屠道:“五种毒血?哪五毒?” 燕南飞道:“七寸阴蛇,百节蜈蚣,千年寒蚿,赤火毒獗。” 公孙屠道:“还有一种呢?” 燕南飞冷冷道:“还有一种就是那些不忠不义的叛徒贼子!” 公孙屠这次居然没有笑出来。 燕南飞道:“蔷薇剑要杀的就是这五毒,若是遇见孝子忠臣、义气男儿,这柄剑的威力根本就发挥不出。” 公孙屠冷笑道:“剑鞘的威力?” 燕南飞不否认,道:“若是遇见了五毒,血蔷薇的花魂就会在剑上复活。” 他盯着公孙屠:“你若是这五毒之一,这时你就会嗅到一种神秘而奇异的香气,血蔷薇的花魂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摄去你的魂魄。” 公孙屠大笑,脸上每一条刀疤都笑得扭曲蠕动起来,就像是一条条毒蛇。 燕南飞道:“你不信?” 公孙屠道:“你的剑上有花魂,我的钩上也有。” 燕南飞道:“有什么?” 公孙屠道:“厉鬼冤魂。” 他的笑声撕裂,笑容狰狞:“也不知有多少条死在这柄钩下的厉鬼冤魂,都正在等着我为他们找个替死鬼,好让他们早早超生。” 燕南飞道:“我相信,我也可以想象到,他们最想找的就是你。” 公孙屠道:“你为何还不出手?” 燕南飞道:“我已出手!” 公孙屠笑容消失,脸上的毒蛇就像忽然同时被人捏住了七寸,立刻僵死。 燕南飞的剑果然已开始在动,他动得很慢,动作中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就仿佛蔷薇的花瓣在春风中开放,完全看不出一点可以致命的威力。 公孙屠冷笑,钩已击出。他的出手快而准,多年来的无数次生死恶战,已使得他完全摒绝了那些繁复花哨的招式。他每一招击出,都绝对有效。 可是他的招式忽然就被卷入了蔷薇剑那种奇妙的韵律里,就好像锋利的贝壳被卷入海浪。 潮退的时候,他所有的攻击都已消失了威力。 然后他就嗅到了一种神秘的香气,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鲜红,除了这片鲜红的颜色外,别的都已看不见了,又像是忽然有一道红幕在他眼前垂下。 他的心弦震动,想用手里的钩去挑开这片红幕,去刺穿它,可是他的反应已迟钝,动作已缓慢,等到这片鲜红消失时,蔷薇剑已在他咽喉上。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满嘴苦涩,而且很疲倦,疲倦得几乎要呕吐。 “叮”的一响,他的钩已落在地上。 杨无忌长长吐出口气,显然刚才也同样能感受到剑上那种神秘的压力。 他学剑四十年,居然看不出燕南飞用的是什么剑法。 青衣人也吐出口气,喃喃道:“这就是心剑?剑上真的有花魂复活?” 燕南飞道:“还没有复活,只不过偶然苏醒了一次而已。” 青衣人动容道:“若是真的复活了呢?” 燕南飞神情严肃,缓缓道:“花魂复活,夙愿得偿,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青衣人道:“花魂复活时,必有人死?” 燕南飞道:“必死无疑。” 青衣人道:“什么人死?” 燕南飞道:“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 他没有说下去,青衣人也没有催促他说下去。 两个人脸上忽然同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同时笑了。 燕南飞笑得更愉快。 蔷薇剑仍在公孙屠的咽喉上,他知道一定很快就能见到卓玉贞的。 “套车,备马,先叫人送卓姑娘上车,再送我们出去。” 他的条件公孙屠完全答应。 明月心微笑着站起来,心里也不禁松了口气,这一次他们总算没有失败。 萧四无还在修他的指甲,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冷酷的眼睛里却已露出了焦躁之意。 因为傅红雪还在盯着他,甚至在燕南飞出手时,他的目光都没有移开过。 除了这少年的一双手之外,世上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事值得他去看一眼的。 萧四无的手背已隐隐露出了青筋,仿佛已用出了很大的力量,才能使这双手保持稳定。 他的动作还是很轻慢,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能做到这一点确实很不容易。 傅红雪忽然道:“你的手很稳。” 萧四无淡淡道:“一直都很稳。” 傅红雪道:“你的出手一定也很快,而且刀脱手后,刀的本身还有变化。” 萧四无道:“你看得出?”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看得出你是用三根手指掷刀的,所以能在刀锋上留下回旋之力;我也看得出你是用左手掷刀的,先走偏锋,再取标的。” 萧四无道:“你怎么能看得出?” 傅红雪道:“你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别有力。” 萧四无笑容艰涩,冷冷道:“好眼力。” 傅红雪道:“好刀!” 萧四无傲然道:“本就是好刀!” 傅红雪道:“虽是好刀,却还是比不上叶开。” 萧四无的动作突然停顿。 傅红雪也终于站起来,道:“叶开的飞刀出手,当今天下最多只有一个人能破解。” 萧四无手背的青筋更凸出,道:“我的刀呢?”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这屋子里最少已有三个人能破你的刀!” 萧四无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傅红雪道:“当然是的。” 他慢慢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萧四无看着他走出去,居然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刀在!手也在!可是他的刀绝不轻易出手! 他在看着地上的脚印冷笑。 脚印很深,是傅红雪留下来的,他走出这扇门时,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 因为他必须集中全部力量来防备萧四无的刀。 可是萧四无的刀并未出手。 傅红雪走出门,仰面向天,长长吐出口气,竟似觉得很失望。 不但失望,而且忧虑。 他忽然发现这少年远比近年来他所遇见的任何人都可怕! 他本已看清了这少年的刀路,本想激这少年出手。 现在出手,他还能接得住,他有把握。 谁知这少年的冷静,竟比他自己手中的刀更冷,更可怕。 “他三年以后再出手,我是不是还有把握能接得住?” 前面有马嘶传来,小院中还是很幽静,傅红雪忽然有种冲动,想回头去杀了这少年,但他没有回头。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前面走的是燕南飞和公孙屠。 蔷薇剑还在公孙屠咽喉上,燕南飞面对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公孙屠却不愿面对他,已闭上了眼,他就像是用竹杖在带着一个瞎子。 可是这瞎子实在太危险,他绝不能有片刻放松。 明月心是最后走出禅房的,正想加快脚步,赶上傅红雪。 这时杨无忌忽然在她身旁出现,道:“你知不知道那道墙后面是什么?” 明月心摇摇头。 杨无忌笑了笑,道:“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看到这个人的笑,明月心手里已捏了把冷汗。 杨无忌却往后退了两步,微笑着点头,就在这时,短墙后忽然出现了九个人。 九个人十三种暗器,每种至少有三件,弓弦声和机簧声同时一响,三十几道寒光暴雨般打了过来。 明月心的反应并不慢,弓弦一响,她的身法已展开。 一片刀光闪电般飞过来,为她扫落了大半暗器。 她展动身形向左退,剩下的暗器已没有一件能打到她。 她正在暗中松了口气,一柄剑已刺入了她的右肋,她几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 剑锋冷而锐利,她只觉得忽然有阵寒意,只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伸手把她拉了过去。 然后她就倒在傅红雪怀里。 杨无忌用的是一柄松纹古剑,此刻剑已出鞘,剑尖还在滴着血。 他凝视着剑尖的血,脸上忽然变得全无表情。 一击必中! 他早已算准了傅红雪会拔刀,早已算准了明月心会往那里闪避。 他的剑早已在那里等着。 这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早已在他计算之中,他早已算准了这一击必中! 短墙的九个人已全都不见了,傅红雪并没有追,只是冷冷地盯着杨无忌。 燕南飞也已停下来,握剑的手仿佛在发抖。 杨无忌忽然道:“你最好小心些,莫要伤了他,他若死了,卓玉贞也死了。” 燕南飞咬紧牙,道:“你是身负重名的剑客,这里是你的道观,你竟在这里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暗算一个女人,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杨无忌淡淡道:“我是杨无忌,我要杀她!” 青衣人远远地站在禅房门侧,叹息着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杨无忌果然是杨无忌!” 杨无忌道:“此刻我若不杀她,良机错失,以后只怕就永无第二次了。” 傅红雪盯着他,一只手握着刀,一只手抱着晕过去的明月心。 他可以感觉到明月心的身子在渐渐发冷。 杨无忌道:“你们要替她报仇?” 傅红雪没有再说一个字,已开始往后退。 燕南飞看着他怀里的明月心,再看着自己剑下的公孙屠。 公孙屠还是闭着眼,一张刀疤交错的脸,看来就像是个面具。 燕南飞忽然也开始往后退。 杨无忌也不意外,淡淡道:“马车已套好,卓玉贞已在车上等着,祝你们一路顺风。” 燕南飞忍不住道:“你不怕我上车后杀了公孙屠?” 杨无忌道:“我为什么要怕?公孙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转身走向禅房,走到门口时又拉住那青衣人:“走,我们去下棋。” 青衣人立刻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本就是为了下棋来的。” 车马果然已套好,一个身怀六甲的少妇,正坐在角落里低头垂泪。 傅红雪带着明月心上了车,蔷薇剑却仍在公孙屠的咽喉。 燕南飞厉声道:“张开眼来看着我!” 公孙屠立刻睁开眼。 燕南飞盯着他,恨恨道:“我本想杀了你的。” 公孙屠道:“但你却不会出手,因为你是一诺千金的燕南飞。” 燕南飞又狠狠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一脚踢在他小肚子上。 公孙屠的身子立刻虾米般弯下,眼泪、鼻涕、冷汗,一起流了出来。 燕南飞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转身面对着前面的车夫,道:“打马前行,片刻也不许停留。你若想玩花样时,最好莫忘记我的剑就在你背后。” 03 车厢宽大,座位柔软,赶车的技术优良。 这本是辆坐起来很令人愉快的马车,可是车厢里的人却没有一个是愉快的。 傅红雪忽然道:“我本该杀了萧四无。” 燕南飞道:“你并没有出手。” 傅红雪道:“因为我有顾忌,所以……” 燕南飞道:“所以你慢了。”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良机错失,永不再来。”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似已经过仔细咀嚼。 燕南飞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杀公孙屠的机会只怕也已不多了。” 傅红雪道:“幸好明月心还没有死,卓姑娘也安全无恙。” 坐在角落的卓玉贞已收住了泪,看着他,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我没有见过你,可是我常听秋……秋大哥说起你,他常说你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他还说……” 傅红雪道:“说什么?” 卓玉贞黯然道:“他再三关照我,万一我在他无法照顾时出了什么事,就要我去找你,所以他将你的容貌说得很仔细。” 她又低下头,垂泪道:“想不到的是,现在我还好好活着,他却已……” 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索性伏在座位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美丽属于清秀柔弱那一类型的,本就最容易让人怜悯同情。 明月心虽然聪明坚强,若不是傅红雪及时为她止住了血,现在只怕已香消玉殒。 燕南飞看着她们,忍不住轻轻叹息:“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已对秋庄主有了交代。” 傅红雪道:“没有交代!” 燕南飞很意外:“没有?” 傅红雪目光刀锋般盯着他身旁的女人,冷冷道:“这位姑娘不是卓玉贞,绝不是。” 第十一章变化 01 哭声忽然停止。 卓玉贞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傅红雪:“我不是卓玉贞?你为什么说我不是卓玉贞?”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却问了句不该问的话:“你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卓玉贞迟疑着,终于道:“七个月。” 傅红雪道:“你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可是你父亲直到今天才发现你的私情?他是个瞎子?” 卓玉贞道:“他不是瞎子,他也不是我亲生的父亲。” 她的声音里充满怀恨:“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我认得秋水清,根本就是他安排的,因为秋水清是江湖中的大人物,是孔雀山庄的庄主,也是刘总镖头最佩服的人。” 燕南飞插口道:“刘总镖头?振远镖局的刘振国?你父亲是振远的镖师?” 卓玉贞道:“他本来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呢?” 卓玉贞道:“他的酒喝得太多,无论什么样的镖局,都不愿用一个醉汉做镖师的。” 燕南飞道:“刘振国将他解了聘?” 卓玉贞点点头,道:“刘总镖师并不反对喝酒,可是喝了酒之后居然把同伴的镖师当作来劫镖的,还砍断了他的一只手,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燕南飞道:“他想利用你和秋水清的关系,重回振远去?” 卓玉贞道:“他想得要命,就算我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也会这么做的。” 燕南飞道:“只可惜秋水清不肯做这种事,刘振国也不是肯徇私的人。” 卓玉贞道:“所以秋水清虽然每个月都给他一百两银子买酒,他还是不满意,只要一喝醉,就要想法子来折磨我。” 燕南飞道:“直到今天早上你才觉得不能忍受?” 卓玉贞勉强忍住了泪,道:“我是个女人,名义上又是他的女儿,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可以忍受,但是今天早上……” 燕南飞道:“今天早上他做了什么事?” 卓玉贞道:“他要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出来,他不要我生秋水清的孩子,因为……因为他已经知道孔雀山庄的凶讯。” 燕南飞动容道:“可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他本不该知道的。” 卓玉贞道:“可是他的确知道了。” 燕南飞沉下了脸,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只有一种人才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就算他昨天晚上没有到孔雀山庄去杀人,也一定是个把风的。 燕南飞道:“我若看见那么多人无辜惨死,回家后我也会忍不住想大醉一场。” 傅红雪沉默着,忽然问道:“你认得刘振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南飞道:“振远镖局的局面很大,能做到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他懂得用人?” 燕南飞道:“他用的都是好手,一流好手。” 傅红雪的手握紧。 卓玉贞道:“我义父的武功不弱,若不是酒害了他,他说不定也会做到总镖头的。” 傅红雪冷冷道:“做总镖头难,杀人容易。” 燕南飞道:“你认为他是凶手之一?” 傅红雪道:“不是凶手,也是帮凶!” 燕南飞道:“那么现在我们就该去找他。” 傅红雪道:“上车时我就已经吩咐过,现在我们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看着卓玉贞:“所以我希望你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卓玉贞直视着他,说谎的人绝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也绝不会有这种坦然的表情。 燕南飞看着她,再看看傅红雪,好像也有什么意见要说出来。 他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个人大声道:“现在我们绝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已醒了。 她的血流得太多,身子太虚弱,这句话显然是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来的。 燕南飞让她躺得更舒服些,才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喘息着道:“因为现在那里一定已是个陷阱。” 她急着要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苍白的脸已挣得发红:“公孙屠绝不会就这样放过我们的,他当然想得到我们要找卓东来,他们的人多,而且全都是好手,我又受了伤。” 燕南飞不让她说下去:“你的意思我明白,傅红雪一定也会明白的。” 明月心道:“你们不明白,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知道就凭你们两个人已足够对付他们,可是卓姑娘呢?你们要对付杨无忌的剑,要对付公孙屠的钩,还要对付萧四无的飞刀,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她?” 傅红雪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明月心看着他,道:“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现在就应该赶紧叫车子停下来。” 傅红雪道:“不必。” 明月心道:“你……你为什么不肯?”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因为这条路并不是到卓家去的路。” 明月心怔了怔,道:“不是?怎么会不是?” 傅红雪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要他赶车出城的,他怎么敢走别的路?” 明月心松了口气,道:“原来你的想法也跟我一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不拿别人的生命冒险。” 明月心道:“可是你刚才……” 傅红雪道:“我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试探试探这位卓姑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忽然停下。 赶车的转过头,赔着笑道:“这里已经是城外了,傅大侠要往哪条路走?”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赔笑的脸,忽然问道:“你练的是不是先天无极派的功夫?” 赶车的笑容突然僵硬,道:“小人根本没有练过功夫。” 傅红雪不听他的,又问道:“赵无极、赵无量兄弟,是你的父或叔?还是你的师长?” 车夫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鬼一样。 他赶车的技术纯熟,一直都坐在前面赶车,非但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很听话。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脸色苍白的怪物,怎么会一眼就看破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你的肤色光滑,肌理细密,就好像用熟油浸出来,只有练过先天无极独门气功的人,才会这么样。” ——这怪物好尖锐的眼力! 车夫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赵平,赵无极正是家父。”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有个名字叫食指?” 赵平勉强点了点头,他已看出在这怪物面前根本没有说谎的余地。 傅红雪道:“以你的家世出身,竟会做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我本该替先天无极清理门户的。” 赵平变色道:“可是我……” 傅红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赵无极的独子,现在就已死在车轮下。” 他坐在车厢里,连动都没有动。 ——一只手上,最灵活的就是食指。 ——一个坐在车厢里不动的人,怎么能杀得了灵活如食指的赵平? 赵平终于想通了,身子已准备掠起。 傅红雪道:“今天我不杀你,我只要你留下一只杀人的手!” 赵平忽然大笑,道:“抱歉得很,我的手还有用,不能给你。” 忽然间,刀光一闪,血花四激。 赵平身子已掠起,忽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手凭空落下。 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自己的手。 刀太快,他还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甚至还在笑。 等到这只手落在地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少了一只。 笑声立刻变成了惨呼,他的人也重重跌下。 刀光不见了,刀已入鞘。 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赵平将断腕塞入衣襟,用一只手扳着车窗,挣扎着站起来,盯着他。 傅红雪道:“你还不走?” 赵平咬着牙,道:“我不走,我要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刀不是给人看的。” 赵平道:“你砍断了我的手,你至少应该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好,你看!” 刀光一闪,一根根断发雨丝般飘散。 这是赵平的头发。 等到他看见这雨丝般的落发,刀光已不见了。 刀已入鞘。 他还是没有看见这柄刀。 他的脸却已因恐惧而扭曲,忽然一步步向后退,嘶声嚷呼道:“你不是人,你是个恶鬼,你用的也是把鬼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眸子。 卓玉贞也在看着这柄刀,已看了很久,眼睛里也有了恐惧。 这柄刀仿佛已长在傅红雪手上,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卓玉贞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放下过这把刀?”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傅红雪道:“不能。” 卓玉贞道:“你有没有让别人看过?”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这真是把鬼刀?” 傅红雪道:“鬼不在刀上,在心里。只要心里有鬼的人,就避不开这把刀!” 人没有动,马车也没有动。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现在已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去哪里?” 傅红雪道:“孔雀山庄。” 燕南飞很意外:“又到孔雀山庄去?现在那里还有什么?” 傅红雪道:“还有个秘密地窖。” 燕南飞立刻明白:“你要明月心躲到那里去养伤?” 傅红雪道:“没有人想得到她会在那里,那里已是死地。” 燕南飞道:“这也是置之死地又后生?”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傅红雪道:“车马不会泄露秘密,更不会出卖人。” 燕南飞道:“只有人才会出卖人,所以你赶走了赵平。”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现在谁去赶车?” 傅红雪道:“你。” 地室的石壁上虽然被炸开个大洞,别的地方依旧坚固完整。 燕南飞道:“现在这里唯一的出入道路,就是这个洞了。” 傅红雪道:“只能出,不能入。” 燕南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明月心还有孔雀翎。” 燕南飞道:“她的孔雀翎也有用?”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只要她拿着孔雀翎守在这里,就没有人冲得进来?” 傅红雪道:“绝没有。” 燕南飞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没有别的人来。” 卓玉贞忍不住道:“你们是不是要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道:“不是。” 卓玉贞道:“谁留下来陪她?” 傅红雪道:“你。” 卓玉贞道:“你们呢?你们要走?”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去杀人!” 卓玉贞道:“去杀那些杀人的人?” 傅红雪点点头:“公孙屠不肯放过我,我也同样不能放过他!” 卓玉贞看着他手里的刀:“杀人的人是不是心里都有鬼?”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他是不是一定躲不开你这把刀?” 傅红雪道:“一定。” 卓玉贞忽然跪下,泪也流下:“求求你,把他那颗心带回来,我要用他的心祭我肚里孩子的父亲。” 傅红雪凝视着她,忽然道:“我可以做这种事,你却不能说这种话。”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话里有杀气。” 卓玉贞道:“你怕我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傅红雪点点头,道:“有杀气的孩子,长大后难免杀人。” 卓玉贞咬紧牙根,道:“我希望他杀人,杀人总比被杀好。” 傅红雪道:“你忘了一点!” 卓玉贞道:“你说。” 傅红雪道:“杀人的人,迟早总难免被杀的!” 02 地室中阴森而黑暗,连桌椅都是石头的,又硬又冷。 明月心却坐得很舒服,因为傅红雪临走时已将车上所有的垫子都拿来了。 华丽的马车,柔软的垫子,卓玉贞也分到一个。 傅红雪一走,她就忍不住叹息,道:“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这么细心的人!” 明月心道:“他是个怪人,燕南飞也怪,但他们都是人,而且是男人,真正的男人。” 卓玉贞道:“他们好像对你都不错。” 明月心道:“我对他们也都不错。” 卓玉贞道:“可是你总得要有选择的。一个女人,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 明月心勉强笑了笑,道:“我已选择好了。” 卓玉贞道:“你选的是谁?” 明月心道:“是我自己。” 她淡淡地接着道:“一个女人虽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却可以两个都不嫁。” 卓玉贞闭上了嘴,她当然也看得出明月心不愿再谈论这件事。 明月心轻抚着手里的孔雀翎,她的手比黄金还冷,她有心事。 是不是卓玉贞说了那些话,才勾起了她的心事? 过了很久,卓玉贞忽然又问道:“你手里拿着的真是孔雀翎?” 明月心道:“不是真的。”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明月心道:“不能。” 卓玉贞忍不住问:“为什么?” 明月心道:“因为孔雀翎虽然不是真的,但却也是件杀人的利器,也有杀气,我也不愿让你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卓玉贞看着她,忽然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笑?” 明月心道:“不知道!” 卓玉贞道:“我忽然发现你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跟傅红雪完全一模一样,所以……” 明月心道:“所以怎么样?” 卓玉贞又笑了笑,道:“假如你非嫁不可,我想你一定会嫁给他的。” 明月心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幸好我并不是非嫁不可。” 卓玉贞垂下头:“可是我却非嫁不可。” 明月心道:“为什么?” 卓玉贞凄然道:“因为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没有父亲。” 明月心也忍不住要问:“你想要谁做他的父亲?” 卓玉贞道:“当然要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可以保护我们的男人。” 明月心又忍不住问:“一个像傅红雪那样的男人?” 卓玉贞居然不否认。 明月心笑得更勉强:“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么无情?” 卓玉贞幽幽地一笑,道:“是有情?是无情?又有谁能真的分得清?” 03 “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嗯。” “现在应该由谁来赶车了?” “你。” 燕南飞终于沉不住气了:“为什么还是我?”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会。” 燕南飞怔住:“为什么你说的话总是要让我一听就怔住?” 傅红雪道:“因为我说的是真话。” 燕南飞只有跳上车,挥鞭打马:“你看,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人人都会的,你为什么不学?” 傅红雪道:“既然人人都会,人人都可以为我赶车,我何必学?” 燕南飞又怔住。 “你说的确实都是真话。”他苦笑着摇头,“但我却希望你偶尔也说说谎。” “为什么?” “因为真话听起来,好像总没有谎话那么叫人舒服。” 马车前行,走了很久,傅红雪一直在沉思,忽然问道:“你认得那个陪杨无忌下棋的人?” 燕南飞点点头,道:“他叫顾棋,是公子羽手下的大将。” 傅红雪道:“听说他门下有四大高手,就是以‘琴棋书画’为名的。” 燕南飞道:“是五大高手,俞琴、顾棋、王书、吴画、萧剑。” 傅红雪道:“这五个人你都见过?” 燕南飞道:“只见过三个,那时公子羽还没有找到俞琴和萧剑。”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那时是什么时候?” 燕南飞闭上了嘴。 傅红雪却不放松,追问道:“是不是你跟公子羽常常见面的时候?”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傅红雪道:“他的秘密你都知道,他门下高手你都很熟,你们以前当然常有来往。” 燕南飞不否认,也不能否认。 傅红雪道:“你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燕南飞冷冷道:“别人一向都说你惜语如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个多话的人?” 傅红雪道:“因为你不会说谎,又不敢说真话。” 燕南飞道:“现在我要说的是你,不是我。” 傅红雪道:“我要说的却是你。” 燕南飞道:“我们能不能说说别的?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你知道,要找猎人,当然要到他自己布下的陷阱那里去找。” 燕南飞道:“是卓东来的家?” 傅红雪道:“以前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已不是?” 傅红雪道:“死人没有家。” 燕南飞道:“卓东来现在已是个死人?” 傅红雪道:“所以那地方现在已只不过是个陷阱。” 燕南飞叹了一口气,道:“我只希望那些猎人还留在那里没有走!” 傅红雪道:“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要做猎人,第一样要学会的就是忍耐。” 卓东来果然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 这并不意外,要想以杀人为业,第一样应该学会的就是灭口!你只要参加过他们的一次行动,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杀了灭口。在他们眼中看来,一个人的生命绝不会比一条野狗珍贵。 卓东来已像是野狗般被杀死在树下。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 ——生命本是可贵的,为什么偏偏有些人不知道多加珍惜? 他同情这个人,也许只因为自己几乎也被毁在“酒”字上。 ——酒的本身并不坏,问题只在你自己。 ——你自己若是愿意沉沦下去,不能自拔,那么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救你。 燕南飞心里的感触显然没有这么深,他还年轻,还有满怀雄心壮志。 所以他只想问:“陷阱在这里,猎人呢?” 傅红雪沉默着,还没有开口,屋角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叱:“看刀!” 一闪刀光如闪电,直向他背后打来。傅红雪没有闪避,没有动,动的是他的刀! “叮”的一响,火星四激,一道刀光冲天而起,看来就像是已冲破云层飞至天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燕南飞松了一口气,道:“看来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傅红雪淡淡道:“我看得出他早已学会忍耐。” 这两句话说完,刀光才落下,落下时已分成两点,流星般掉在地上。 是一柄刀,飞刀! 刀锋相击,余力反激,竟已冲天飞起数丈。 四寸长的飞刀,已断成了两截。 有谁能想象这一刀飞出时的力量和速度? 可是傅红雪反手挥刀,就将这一刀击落,百炼精钢的刀锋,竟被击断。 屋角后有人在叹息:“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刀法,你果然没有说谎。” 傅红雪缓缓转过身:“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一转身,就看见了萧四无。 萧四无是空着手走来的,冷冷道:“萧公子的四无之中,并没有‘无耻’二字,就算要走,也要走得光明磊落。” 他的手里没有刀,就像是一个处女忽然变成赤裸,连手都不知道应该放在那里才好。 可是他没有逃。 傅红雪看着他:“你只有一把刀?” 萧四无道:“今天我要对付的是你,我只能带一把刀!”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我知道第一刀就是最后一刀,所以我这一刀击出,必尽全力。” 傅红雪道:“你自己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出手时才能全无顾忌?” 萧四无道:“正是如此。” 他缓缓地接着道:“何况我这一刀击出,势在必中,若是不中,再多千百柄刀也是没用的。”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你说得好,你走!” 萧四无道:“你让我走?” 傅红雪道:“这次我也不杀你,只因为你说了两个字。” 萧四无道:“哪两个字?” 傅红雪道:“看刀!” 飞刀出手,先发声示警,这绝不是卑鄙小人的行径。 傅红雪道:“我的刀只杀心里有鬼的人,你的刀上有鬼,心中却无鬼。” 萧四无的手忽然握紧,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若不说这两个字,你能不能破我那一刀?”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萧四无道:“不是后悔,不过想知道实情而已。” 傅红雪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若不说那两个字,现在你已是个死人!” 萧四无连一个字都不再说,掉头就走,并且走得很快,而且绝不回头。 屋角后却又有人在叹息:“就算他不后悔,你却要后悔的。” 一个人缓缓走出来,青衣白袜,正是顾棋。 傅红雪道:“我后悔?后悔什么?” 顾棋道:“后悔没有杀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他本有两次机会杀了那个骄傲的年轻人,可是他全都放过了。 顾棋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次你不杀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手里。”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呢?这次我该不该杀你?” 顾棋道:“这就要看了,看你是要杀我的中盘?还是要杀我的右角的那条大龙?看你拿的是白子?还是黑子?” 傅红雪不懂,他不下棋。有闲暇的人才下棋,他有闲暇时只拔刀。 所以顾棋只好自己笑着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杀我的人,只能杀我的棋,因为我只会下棋,何况这局棋本是你们下的,你根本连我的棋都杀不了。” 他微笑着从傅红雪面前走过去,他知道傅红雪绝不会出手,因为他完全没有戒备,任何人都可以杀了他。但傅红雪不是任何人,傅红雪就是傅红雪。 燕南飞看着他走过去,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这一着又没有走错。” 顾棋道:“可是今天我连输了三盘。” 燕南飞道:“输给杨无忌?” 顾棋道:“只有他才能赢我。” 燕南飞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他杀棋也像杀人一样百无禁忌,我却有心事。” 燕南飞道:“什么心事?” 顾棋道:“我怕输棋。” 只有怕输的人才会输不该输的棋,愈怕愈输,愈输愈怕。 只有心中充满畏惧的人才会杀不该杀的人——对正义的畏惧,对真理的畏惧。 夜已很深。 顾棋走出门,忽又回头,道:“我劝你们也不必再留在这里。” 燕南飞道:“这里已没有人?” 顾棋道:“没有活的,只有死的。” 燕南飞道:“公孙屠他们不在这里?” 顾棋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来,因为他们急着要到别的地方去。” 燕南飞道:“到哪里去?” 顾棋道:“你们刚才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是到那里去。” 燕南飞还想再问,他已走出门,燕南飞追出去,人已不见了。 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据说孔雀死的时候,明月也一定会陪着沉下去,沉入地下,沉入海底……” 第十二章明月何处有 01 夜色更深,大地一片黑暗。 因为今夜没有明月。 今夜的明月是不是已经死了? 燕南飞打马狂奔,傅红雪动也不动地坐在他身旁。 华丽的马车,沉重的车厢。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坐车?” “因为我们有车!” “马已累了,一匹倦马,载不动两个人,却可以拉车!” “因为车有轮?” “不错。” “我们也有腿,为什么不能自己走?” “因为我们也累了,我们的力气要留下来。” “留下来杀人?” “只要有人可杀,只要有可杀的人。” 孔雀已死了。 孔雀山庄已不再是孔雀山庄。 黑夜中还有几点星光,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一片废墟上,更显得凄凉。 已往返奔波数百里的马,终于倒下。 地窖中没有人,什么都没有,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已被搬走! 火光跳动,因为燕南飞拿着火折子的手在抖。 ——据说孔雀死的时候,明月也会陪着沉下去。 燕南飞用力咬着牙:“他们怎么会知道的?怎么知道人在这里?” 傅红雪握刀的手没有抖,脸上的肌肉却在跳动,苍白的脸已发红,红得奇怪,红得可怕。 燕南飞道:“我们来的时候,后面绝没有人跟踪,是谁……” 傅红雪忽然大吼:“出去!” 燕南飞怔住:“你叫我出去?”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他的嘴角已抽紧。 燕南飞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还没有退出去,傅红雪已倒下,就像是忽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他一倒下去,就开始抽缩。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仿佛还在继续鞭打,不停地鞭打。 傅红雪整个的人都已因痛苦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低吼,就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吼声:“我错了,我错了……” 他一只手在地上抓,又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想去抓一条根本不存在的浮木。 地上也铺着石块,他的指甲碎裂,他的手已开始流血。 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还是刀! 刀无情,所以永恒。 燕南飞知道他绝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他的痼疾。 可是燕南飞没有退出去,因为他也知道,刀虽然还是刀,傅红雪却已不再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谁走进来,都可以一刀杀了他。 ——老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为什么要这样的人有这种病? 燕南飞勉强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 火折子灭了,因为他不忍再看。 他的手却已握住衣下的剑柄。 石壁上那个洞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神话中那独眼恶兽的眼睛。 他发誓,现在无论谁想从这里闯进来,他都要这个人立刻死在他剑下! 他有把握。 没有人从这里进来,黑暗中却忽然有火光亮起! 火光是从哪里来的? 燕南飞霍然回头,才发现那扇有十三道锁的铁门,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线。 火光从门外照进来,门大开,出现了五个人。 两个人高举着火把,站在门口,另外三个人已大步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右腕缠着白布,用一根缎带吊在脖子上,左手倒提着一柄弧形剑,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怨毒。 他身旁的一个人道袍玄冠,步履稳重,显得胸有成竹。 最后一个人满脸刀痕交错,嘴角虽带着笑意,看来却更阴险残酷。 燕南飞心沉了下去,胃里却有一股苦水翻上来,又酸又苦。 他应该想得到的,别人打不开门上的十三道锁,公孙屠却能打得开,石壁上那个洞,并不是这里唯一可以出入的门户。 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都太有把握,所以他们就犯了这致命的错误。 公孙屠忽然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掌心金光闪闪,赫然正是孔雀翎。 孔雀翎已到了他手里,明月心呢? 燕南飞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 公孙屠笑道:“你们不该让她用这种暗器去对付墙上一个洞的,我们是人,不是老鼠,既不会打洞,也不会钻洞。” 他笑得十分愉快:“若不是她全心全意要对付这个洞,我们要进来只怕还不容易。” 燕南飞忍不住长长叹息:“我错了。” 公孙屠道:“你的确错了,你本该杀了我的!” 杨无忌淡淡道:“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若要杀人,就应该百无禁忌。” 公孙屠道:“你不该提醒他的,若是他还有第二次机会,我岂非死定了。” 杨无忌道:“他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 公孙屠道:“没有。” 杨无忌摇摇头,悠然道:“现在他唯一能杀的人,就是他自己。” 杨无忌道:“他至少还可以杀傅红雪。” 公孙屠说道:“傅红雪是赵平的,他连动都不能动。” 燕南飞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的声音仿佛已变得很遥远! 他本该集中全部精神力量,来对付他们的。 他应该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他们绝不会放过他,他也不能退缩。 就算有路可退,也绝不能退。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很疲倦。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已承认自己不是这两人的敌手? 明月已消沉,不败的刀神已倒下,他还能有什么希望? 公孙屠正在问赵平:“你这只手是被谁砍断的?” 第(2/3)页